关键词：影游融合；《黑神话：悟空》；数字技术；游戏产业
在数字技术与智能化技术加速融合发展的当下，游戏产业与互联网文化迅猛发展，影游融合作为一种跨媒介的艺术现象，同时也作为重要的文化现象与产业业态，成为当下媒介融合发展的重要表现。本文分析了《黑神话：悟空》的复杂叙事策略及其所构建的文化意涵与象征意义，以期为国内影游融合发展提供新的思考路径。
一、叙事模式演进：
传统章回结构与电影化复杂叙事的交织
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一个更加前卫的叙事实验趋势开始从大众电影的外围出现，借用文学批评和叙事学中已有的术语，电影中的这种叙事趋势通常被称为‘复杂叙事’（Complex Narratives）”①。复杂叙事电影迅速发展，成为当代大众电影中重要且具有深远影响的艺术形式。随着影游融合逐渐加深，电子游戏越来越多地借鉴和吸收电影在视觉表现和叙事手法上的创新。《黑神话：悟空》就展现出鲜明的电影化复杂叙事特质。
1.基于章回叙事结构的双线叙事与跨媒介叙事
《黑神话：悟空》是一款以中国神魔小说《西游记》为蓝本改编的动作角色扮演游戏，其情节结构借鉴传统的章回体小说形式，共设计了七个章回，包括《序章》《火照黑云》《风起黄昏》《夜生白露》《曲度紫鸳》《日落红尘》《未竟》等。《黑神话：悟空》在章回叙事的基础上融合电影化复杂叙事，七个章回构成了游戏的主线脉络，每个章回又分别采用多种电影化复杂叙事手法，二者协同构建了游戏的故事情节。
在《黑神话：悟空》中，玩家的旅程分为两条线索，对应两个不同的结局。第一条明线叙事可以概括为玩家所扮演的“天命人”为了揭开百年前孙悟空生死之谜，重走西游路的故事。若玩家不做隐藏任务，一路通关，顺利获得“五根”，就会戴上紧箍——这也是大多数玩家在首次体验游戏时所达成的结局。这一结局表明，玩家并未真正窥见真相，其探索以失败告终，从而为玩家多次重玩游戏埋下伏笔。
《黑神话：悟空》第二条暗线叙事则更为复杂。当前较为主流的解读是，玩家解锁隐藏任务后，与游戏的最终BOSS二郎神展开决战，从而揭示出暗线故事的核心：孙悟空不愿永受紧箍的束缚，为追求人人自由、平等的世界，选择以兵解的方式舍弃肉身，并将自身的“六根”散落于世间。天命人历经试炼，战胜二郎神，从二郎神的第三只眼中取回“意”根，得以摆脱紧箍束缚，继承大圣记忆。随之而来的是一段动画《未竟》，至此游戏结束，为玩家留下了一个想象空间。
与此同时，游戏融合使用跨媒介叙事，通过影神图、章末动画等媒介形式丰富了观众的体验，其中，《黑神话：悟空》的章回动画因高超的艺术表现与审美而备受赞誉。除《序章》外，游戏各章节末尾均设有动画短片，对应游戏寻找“六根”的设置，合称《六样情》。游戏中的动画具有双重功能：一方面，它作为叙事节点，承前启后，补充、丰富游戏设定的细节；另一方面，它以独特的仪式感为玩家的通关之旅提供视觉奖励和情感慰藉。黄眉、牛魔王、猪八戒等重要角色在游戏的长篇叙事中得到了铺垫。玩家通过游戏流程逐步建立起碎片化的印象，再通过章节动画的渲染与剧情的紧密串联，角色形象得以更加立体饱满地呈现，最大程度激发了玩家的情感共鸣，带来层层递进的审美体验。跨媒介叙事作为影游互动的一种形式，充分发挥了游戏与动画各自的媒介特性，形成了相互交织、相互促进的叙事效果，进一步丰富了游戏的叙事层次。
2.影游互动：《黑神话：悟空》的复杂电影叙事
一明一暗两条线索构筑了《黑神话：悟空》的叙事基底，在此基础上，游戏采用不同视角的主观叙事，进一步丰富了多维度的解读空间。“主观叙事是复杂叙事的重要方面，依托于主观叙事，非线性叙事技巧、闪回/闪前、限制或者变换叙事视角、遮蔽/提示信息等复杂叙事的方法都可以被顺理成章地使用。”②
《黑神话：悟空》的叙事以“天命人”为主视角展开，游戏登场人物超过三十位，小妖、妖王等配角逾百，众多角色在叙事主轴上围绕“天命人”的行动路径交织出现，共同构建出层次分明、维度丰富的叙事空间。在天命人的视角之外，这些角色亦有各自的悲欢沉浮，勾勒出芸芸众生之相。下面仅就几位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展开讨论，以呈现游戏叙事在个体视角上的丰富性。
游戏中作为故事的主要讲述者，老猴子的身份并没有一个明确的交代。他身穿“吴带”，这一服饰暗示他或许是佛教中人。正因其身份的模糊不定，带来一种不可靠叙事者的模糊氛围，使游戏中的叙事如同海市蜃楼般虚幻，既契合了游戏东方魔幻色彩的神秘气息，又成为玩家解读和推敲剧情的核心。
杨戬的视角加深了故事的叙事深度。在天命人视角中，《序章》里的杨戬作为孙悟空的敌手登场，其形象是严格执行天庭命令的冷峻执法者。然而，随着隐藏剧情解锁，揭示了杨戬的另一面：他并非唯命是从的木偶，他躬身入局，隐匿于梅山，派遣五位得力干将，引导天命人揭开真相，成为推动天命人觉醒的关键人物。这一过程颠覆了玩家对杨戬的初步认知，使叙事的知识范围不断波动，创造了一种戏剧性的反差感。
从牛魔王的视角来看，整个故事则笼罩着宿命的阴影。他所获得的第五根代表孙悟空的“身”——“身本忧”，其形如包裹着双头猪的琥珀。双头猪源于《山海经·大荒西经》中的怪物屏蓬，此兽左右两头，各自想朝不同的方向行走，却因此困于原地，正如牛魔王进退维谷的处境：一头向着亲情与责任——想保护妻儿，不愿牺牲他们；一头向着宿命与权力——被“天命”推着走，在杨戬和灵山的威压下别无选择。他既无法彻底顺从命运，也无法真正守护所爱，最终困于“身”的忧患之中，注定走向悲剧的结局。
游戏中还有一条看似漫不经心的支线，叙述了马二的故事。透过马二的视角，玩家得以窥见一个去中心化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主角不再是身怀绝技的神仙或称霸一方的妖怪，而是一匹忠诚而精壮的老马。作为小人物，马二在一次次的失败中顽强挣扎，展现出“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勇与坚持，与天赋异禀的“天命人”形成强烈对照，构成了关于英雄与凡人的深层角色呼应，为虚构的游戏叙事注入了厚重的现实主义底色。
除了双线叙事和多视角叙事，游戏还在不同段落巧妙运用了倒叙、闪回和碎片化叙事等手法，共同推动了故事世界的构建。这种复杂叙事不仅拓宽了故事的维度，增添了游戏的叙事张力与情感层次，还赋予了游戏深刻的文化意涵。
二、传统文化在游戏中的隐喻与象征转化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象征性符号占据着重要地位。《黑神话：悟空》通过丰富的叙事隐喻和对《西游记》文化元素的深度挖掘，巧妙地重构了传统符号，将佛教和道教的文化内涵融入游戏体验。
《黑神话：悟空》的叙事含有大量隐喻性元素，游戏从佛学的“六根”出发，不仅通过情节和角色塑造探讨了人与世界的关系，也通过这些文化符号展现了佛教对感知与执念的深刻理解。据《佛教大辞典》，“六根”指的是眼、耳、鼻、舌、身、意等，能取相应之“六境”、生长相应之“六识”的六种功能。其中，“意”根亦称“意界”，即意识赖以发生的内在机能。据此，游戏中的“意”象征孙悟空意识与意志的延续，成为叙事的核心。围绕第六根——“意”，玩家展开了多重解读。有观点认为，“意”是紧箍，是孙悟空记忆与精神的承载物；也有玩家将其视为不屈的反抗意志，或理解为天命人与悟空之间的本体延续关系。多维的解读拓展了游戏的文化深度与思想张力。
游戏的机制设计也具有强烈的文化意涵与仪式感。每个章节里的土地庙作为存档点，在游戏中提供了重要的停顿空间，形成了固定的空间节点。而游戏的存档机制——玩家需在土地庙前的神龛上敬一炷香以完成存档，这在操作层面赋予了玩家具体任务。将上香这一象征性元素融入游戏机制，使“保存进度”这一行为具有了更深的文化与仪式内涵。当玩家上香后，屏幕上会出现金佛流苏、蛛丝网落或枯木逢春等场景，带来富有意境和隐喻的视觉表现。
道教的令牌作为道具被巧妙融入到游戏叙事。天命人第一次遇到土地时，土地送给天命人第一个道具——“缩地青符”。据建筑学爱好者考证，“缩地青符”的原型来自故宫博物院的玉令牌，现陈列于钦安殿。令牌作为道教的重要文化符号，象征着权力与灵性。“缩地青符”不仅再现了道教法器的具象形态，还具有实用功能：玩家使用“缩地青符”时，无论身处何地，角色都将被立即传送至最近一次拜谒的土地庙，瞬间完成空间转换。这一设计让玩家切身体验到超越空间限制的神奇力量，令牌的文化象征与实用功能巧妙结合，使其成为天命人探索世界、跨越障碍的象征性工具。
游戏还为传统文化符号注入了新的象征意涵。在佛教文化中，袈裟不仅是具有深刻象征意义的法衣，还是清净、慈悲和出世精神的具象表达。到了唐代，皇家授予得道高僧“赐紫”“赐绯”的嘉奖，以彰显其地位与影响力。袈裟由此逐渐从质朴的法衣转变为地位的象征，带有了荣誉的成分。游戏中观音对袈裟的解读则构成了对当下大众生活的一种隐喻式反思：“若不披上这袈裟，众生又怎知我尘缘已断，金海尽干？”在这里，袈裟不再只是传统佛教中修行的象征，而被转化为对当代人执着于外在符号与自我证明的隐喻。游戏过程激发了玩家对佛教和道教文化的兴趣与反思，赋予传统文化符号新的生命力，使中国哲学思想在现代语境中得到更广泛的理解与认同。
三、“死而复生”神话母题的现代书写
神话不仅是人类早期解释自然和社会现象的一种载体，更是揭示人类心理、哲学与宗教思想的深层隐喻。《黑神话：悟空》通过游戏重新演绎《西游记》的神话故事时，便自然而然地成为对当代社会的一种隐喻性表达。传统的西游叙事可以被视为集体性的宏大叙事，在这一叙事语境下，唐僧师徒四人的西行之路具有清晰的意义和目的。而在《黑神话：悟空》中，叙事框架从集体叙事转向了后现代的个人叙事。
在这种后现代的叙事语境中，《黑神话：悟空》重构了《西游记》的故事内涵，赋予传统神话母题以新的生命力。马克思在论及希腊艺术与现代的关系时提到：“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因而，随着这些自然力之实际上被支配，神话也就消失了。”③在中国传统神话中，“死而复生”母题便是人类通过想象驾驭和理解自然的尝试，反映了早期人类对生命循环和自然轮回的朴素理解。面对死亡的未知时，古人从四季轮回的现象中获得灵感，将“复生”视作超越死亡的希望。在原有神话叙事基础上，《黑神话：悟空》又赋予“死而复生”母题新的内涵。游戏中，孙悟空选择主动“消灭”自己的肉身，以摆脱紧箍咒的束缚，通过“死亡”实现精神上的复生。
四、结语
《黑神话：悟空》的成功彰显了影游融合类产品巨大的市场潜力和深远的文化影响力。影游融合类产品通过超现实的美学体验和沉浸式的叙事体验，能够有效满足观众的“想象力消费”④需求，进一步推动文化产业繁荣发展。更为重要的是，作为一款融合传统文化、哲学理念和现代科技的现象级作品，《黑神话：悟空》表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国神话故事资源及哲学思想可以借助游戏媒介实现有效再生产，游戏不再仅仅是娱乐形式，而成为文化自信的生动表达和对未来文化生态的深刻洞见。
作为跨媒介的文化形态，影游融合拓宽了游戏和电影的表现形式，为中华文化传播提供了新的路径。随着影游融合趋势加深，相信会出现越来越多优秀的影游融合类作品，助力中华文化扬帆出海。期待中国的电影人和游戏人以更加开阔的胸怀和自信的姿态拥抱世界，借助新技术、新媒介以及创新的文化产业发展模式，激发新的文化生产力和美学创造力，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实现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以世界级品质讲好中国故事，为全球观众带来更丰富的文化体验。
① Maria Poulaki：Puzzled Hollywood and the return of complex films，Warren Buckland，ed，Holly-wood Puzzle Films.Routledge，2014，P.35.
② 杨晨：《从黑色电影到谜题电影：好莱坞对复杂叙事的吸收》，载《当代电影》，2018年第4期。
③ [德]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导言》，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1971，第33页。
④ 陈旭光：《论互联网时代电影的“想象力消费”》，载《当代电影》，2020年第1期。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点课题“人工智能时代中国电影理论创新与发展研究”〈项目编号：24AC008〉阶段性研究成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