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 朗: “美在意象”是从朱光潜、宗白华“接着讲”
本文作者为:
叶朗:北京大学文化产业研究院名誉院长,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本文载于《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 年第1期。
“美在意象”是从朱光潜、宗白华“接着讲”
摘 要:“美在意象”论强调心灵创造性和精神价值,以“意象”为本体范畴,建构美的本体论和美感本体论。“意象”作为人类审美活动的中心范畴,不但关联人的生活世界,而且引领人走向更高精神境界,因为它关注的是世上一种神圣的、绝对的价值存在。正是这种信念和追求,使人生发出无限的生命力和创造力,生发出对宇宙人生无限的爱。人文学科需要不断回顾历史并回归传统,“美在意象”论是从朱光潜、宗白华开创的北大美学传统“接着讲”的有益尝试。
关键词:美在意象;审美本体论;北大美学传统
2009年4月我出版了《美在意象》(黑白插图本名为《美学原理》)这本书。《美在意象》审视西方20世纪以来以海德格尔等人为代表的哲学思维模式与美学研究的转向,即从主客二分的模式转向天人合一,从对美的本质的思考转向审美活动的研究,同时,又通过对20世纪50年代以来中国美学研究的反思,特别是审视长期以来美学领域主客二分认识论模式所带来的理论缺陷,将“意象”作为美的本体范畴提出,将意象的生成作为审美活动的根本。“意象”既是对美的本体的规定,又是对美感活动的本体规定,在审美活动中,美与美感是同一的,美感是体验而不是认识,它的核心就是意象的生成。由“美在意象”这一核心命题出发,这本书讨论了自然美、社会美、艺术美、科学美、技术美诸多问题,认为它们虽分属不同的审美领域,但本质上都是意象的生成。许多美学命题与概念都可以在“美在意象”这一观念下被赋予新的意义与理解。就天人合一思维的角度来说,“意象”世界不是认识到的,而是创造出来的。因此,审美经验不是认识,而是创造。所以我在书中一再强调“意象的生成”。“意象”不是认识的结果。审美体验是在瞬间的直觉中创造一个意象世界,一个充满意蕴的完整的感性世界,从而显现或照亮一个本然的生活世界。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们说美感不是认识,而是体验。美感或者审美体验是与人的生命和人生紧密相连的,而认识则可以脱离人的生命和人生而孤立地把事物作为物质世界或者对象世界来研究。美感是直接性或感性,是当下、直接的经验,而认识则要尽快脱离直接性或感性,以便进入抽象的概念世界。美感是瞬间的直觉,在直觉中得到的是一种整体性,世界万物的活生生的整体,而认识则是逻辑思维,在逻辑思维中把事物的整体进行了分割。美感创造一个充满意蕴的感性世界,创造出“意象”世界,这个“意象”世界就是美,而认识则追求一个抽象的概念体系,那是灰色的,乏味的。学术界普遍承认,中国哲学的特点是心灵哲学,中国哲学强调心灵的创造性。同样,中国美学也是心灵美学,中国美学强调心灵的创造性。重视心的作用,重视精神的价值,是《美在意象》这部著作一以贯之的特点,讨论美学基本问题和前沿问题的新意都根基于此。心的作用,如王阳明论岩中花树所揭示的,就是赋予与人无关的物质世界以各种各样的意义。这些意义之中也覆盖了“美”的判断,“离开人的意识的生发机制,天地万物就没有意义,就不能成为美”。“美在意象”的命题突出强调了意义的丰富性对于审美活动的价值,其实质是恢复创造性的“心”在审美活动中的主导地位,目的是提高人心对于事物意义的承载能力和创造能力。所以,《美在意象》与作为“美学大讨论”产物的理论体系之间的真正区别不是“在心”与“在物”,而是对意义生成机制的理解处于不同的层次上。
以“意象”作为核心的美学理论体系,并不仅仅是出于一种美学知识体系建设需要,更重要的是突出审美与人生,审美与精神境界的提升和价值追求的密切联系。美的本体之所以是“意象”,审美活动之所以是意象活动,就是因为它可以照亮人生,照亮人与万物一体的生活世界。真正的中国美学的研究,不仅可以使人们获得理论和知识滋养,培养起纯理论的兴趣,更重要的是,可以使我们更好地感受人生、体验人生,获得心灵的喜悦和境界的提升。
中国古代哲学关注的世界,中国古代哲学所说的“自然”,是有生命的世界,是人在其中生存的生活世界,是人与万物一体的世界,是充满了意味和情趣的人生世界。这是存在的本来面貌。中国古代美学家在这个方面有非常有深度的论述。比如,王夫之就说:“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夫景以情合,情以景生,初不想离,唯意所适。截分两橛,则情不足兴,而景非其景。”我们注意王夫之所说的“实不可离”中的“实”字和“初不相离”中的“初”字,就能明白王夫之要说的是“情景合一”是本来就有的,是一个纯粹被给予的世界,就是胡塞尔说的“生活世界”,也就是哈贝马斯说的“具体生活的非对象性的整体”,而不是主客二分模式中通过认识桥梁建立起的统一体,哈马斯称为“认识或理论的对象化把握的整体”。王夫之用“现量”来说诗。我非常推崇王夫之的“现量说”,他说清楚了“意象”是本来如此,不是思虑推论的结果,更重要的是,在本来如此的“意象”中,我们能够见到事物的本来样子。
宗白华先生说:“象如日,创化万物,明朗万物!”“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物象交融互渗,成就一个鸢飞鱼跃,活泼玲珑,渊然而深的灵境。”宗先生的说法对我们理解“意象”极有启发。意象是创造,是生成,意象照亮人与万物一体的本真世界。审美是“照亮”,让万物明朗起来,让万物显现自身。这里的“亮光”是来自我们的心灵。有了心灵的照亮,万物开始具有意义,开始有了表情,就是宗白华先生说的:“一切美的光是来自心灵的源泉,没有心灵的映射,是无所谓美的。”在这方面中国哲学家早就有非常清楚的认识。比如,大家都熟知的王阳明说的话:“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只有在心灵的“照亮”下,花才显现,才明白起来,才进入我们的世界,才有意义,才有表情。心灵在这里只是“照亮”,并没有携带任何概念和目的。王阳明并没有说看见了哪一种名目的花,只是说“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这里的“明白”并不是符合某种概念的确定的知识,而是花的本真世界的“显现”和“出场”。它是最初被给予的,我们原本就存在于这种“显现”和“出场”之中。在这种“显现”和“出场”之外,并不存在其他被给予的东西。也许我们应该在这种意义上来理解王阳明的“心外无物”。同样,我们也应该在这个意义上来理解海德格尔的著名论断:“美是作为无蔽的真理的一种现身方式。”“美属于真理的自行发生。”
王夫之谈诗,一再强调“身之所历,目之所见”,“心目之所及”,这是体验的最原始的含义,就是当下的直接的感兴,就是“现在”。美感就是“现在”。美不是抽象的逻辑概念,如柏拉图、黑格尔的理念世界,美也不是某一类事物的完美典型,美就是当下的直接感兴所显现的世界,就是禅宗故事中所说的“庭前柏子树”。对这种当下的直接感兴所显现的世界的体验,就是“现在”。审美体验的“现在”的特性,包含有瞬间无限、瞬间永恒的含义。朱光潜说:“在观赏的一刹那中,观赏者的意识只被一个完整而单纯的意象占住,微尘对于他便是大千;他忘记时光的飞驰,刹那对于他便是终古。”宗白华认为审美的人生态度就是“把玩”现在,“在刹那的现量的生活里求极量的丰富和充实”。马丁·布伯指出,当人局限在主客二分的框框中,主体(“我”)只有过去而没有“现在”。只有超越主客二分,才有“现在”,而只有“现在”,才能照亮本真的存在。
我们每个人都本来就生活在“情景合一”的世界之中,这个“情景合一”世界,是一个有历史、有文化的世界,而不是史前的生物世界,这个思想贯穿在《美在意象》的每一章节。我在这本书中自始至终强调美和美感的历史性、社会性,强调审美活动是一种社会文化活动。这就是说,“美在意象”的理论在整体上贯穿了历史唯物主义。
20世纪50年代那场讨论所产生的美学体系之所以被超越,主要原因是因为它们没有从朱光潜、宗白华“接着讲”,从而脱离了中国美学发展的主航道。人文学科需要不断地回顾历史,历史上的学说对于今天仍然有启示意义。就人文学科来说,没有人能够离开历史的经典而发展出完全独创的思想。对传统的继承和发扬,对于人文学科来说显得尤其重要。我们常常看到有的人完全抛开传统,凭空提出种种新奇的论断,追求轰动效应,其实这种东西不仅经不起历史的检验,即便在当下,它在成熟的学者那里也不会得到任何的关注和肯定。我认为,50年代美学讨论的一个消极影响就是使当时的中国美学脱离了美学的主航道。在讨论中很多人忽视人的心灵世界、精神世界,远离提升人生境界的价值追求。他们提出的论断,无法具体地解释审美活动与美感的丰富性,无法解释那些造就了经典作品的伟大心灵。他们脱离活生生的现实的审美活动,脱离对于美的形象以及艺术史的具体分析而去寻求所谓“美本身”或者“美的根源”,其结果必然落到空洞的概念里面。这一点其实朱光潜在20世纪50年代的讨论中早就指出了。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中国美学研究开始回到主航道上来。从近代以来,中国美学的发展走的是一条中西融合的道路,而立足点是中国文化和中国美学,这是中国美学发展的主航道。在这条主航道上,离我们最近的是朱光潜美学和宗白华美学。我们必须从他们接着讲。那些完全撇开朱光潜和宗白华美学的人,自以为有新的创造,但历史证明他们的东西离开了主航道,意思并不大。当然,继承传统,并不是不要创新。但历史告诉我们,只有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才会有真正的创新。
2014年11月30日,我们在燕南园56号院举办了一个题为“美感的神圣性”的美学沙龙。张世英先生、杨振宁先生、杜维明先生以及潘公凯、丁方等著名学者、艺术家在这次沙龙发表讲演。
“美感的神圣性”向我们揭示了对于至高的美的领悟和体验,是自由心灵的一种超越和飞升,闪耀着一种神性的光辉。对至高的美的领悟不应该停留在感性的耳目之娱,而应该追求精神体验和灵魂超越,在“天人合一”“万物一体”的境界中,得到一种神圣的体验。
“美感的神圣性”可以来自不同的方面,但它们有一些共同点:都是一种灵魂的颤动,都指向一种终极的生命意义的领悟,都指向一种喜悦、平静、美好、超脱的精神状态,都指向一种超越个体生命有限存在和有限意义的心灵的自由境界。在这个时候,人不再感到孤独,生命的短暂和有限不再构成对人的精神的威胁或重压,因为人寻找到了那个永恒存在的生命之源。
在神圣的体验中包含着对“永恒之光”的发现。这种“永恒之光”是精神之光,是内在的心灵之光。这种精神之光照亮了一片原来平凡的世界,照亮了一片风景,照亮了一泓清泉,照亮了一片森林,照亮了一段音乐,照亮了一首诗歌,照亮了霞光万道的清晨,照亮了落日余晖的归帆,照亮了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照亮了一个平凡世界的全部意义,照亮了通往这个意义世界的人生道路。这种精神之光、心灵之光,向我们呈现出一个最终的美好的精神归宿。这是“美感的神圣性”所在。
我们今天讨论“美感神圣性”的意义何在呢?就是张世英先生说的,我们要赋予人世以神圣性。基督教的美指向上帝,我们的美指向人生。美除了应讲究感性形象和形式之外,还应该具有更深层的内涵。这内涵根本在于显示人生最高的意义和价值。我非常赞同张世英先生的这种见解。日常生活的万事万物之中包含着无限的生机和美,现实人生中存在着一种绝对价值和神圣价值,而每一个人与这个“无限的生机和美”“绝对价值和神圣价值”正是不可分离的整体。这种绝对价值和神圣价值的实现不在别处,就存在于我们这个短暂的、有限的人生之中,存在于一朵花、一叶草、一片动人无际的风景之中,存在于有情的众生之中,存在于个体生命的有限存在和有限意义的超越之中,存在于我们自我心灵的解放之中。历史上许多大科学家、大哲学家、大艺术家都坚持在现实生活中寻找人生的终极价值,追求美的神圣性。科学家追求美的神圣性,杨振宁先生讲的最好。杨振宁先生说,研究物理学的人从牛顿的运动方程、麦克斯韦方程、爱因斯坦狭义与广义相对论方程、狄拉克方程、海森堡方程等这些“造物者的诗篇”中可以获得一种美感、一种庄严感、一种神圣感、一种初窥宇宙奥秘的畏惧感,他们可以从中感受到哥特式教堂想要体现的那种崇高美、灵魂美、宗教美、最终极的美。艺术家追求的美感神圣性,贝多芬是一个伟大的代表。《第九交响乐》就是心灵的彻悟,《欢乐颂》是超越了生命的本体,超越了此岸世界和彼岸世界的终极的欢乐。贝多芬的音乐启示我们,在经历命运的磨难之后,抬起眼睛,朝着天空,歌颂生命,放下心灵的负担,了解生命的意义,了解我们生存于这个世界的意义。
在这里我想谈一下敦煌莫高窟158窟卧佛给我心灵的震撼。
莫高窟第158窟里面有莫高窟最大的释迦牟尼涅槃像,是中唐时期(781—848)所开。
走进洞窟,我们就感到这尊巨大的、无比华丽的佛像,散发着一种神圣的光芒。我们从佛像的足部,缓慢走向佛像的头部,惊叹大佛的气象如此宁静,如此安详,如此尊贵,如此完美。最美的是佛像嘴角的微笑,正是这个微笑发出一种神圣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大佛,也照亮了整个洞窟。
我注视着佛的微笑,感到无比宁静,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了。
这就是佛祖的不生不灭的永恒的境界。正是这种不生不灭的永恒的境界,发出神圣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洞窟。
我想起当代英国大科学家霍金。史蒂芬·威廉·霍金生于1942年,21岁时被确诊为患上肌肉萎缩性侧索硬化证(渐冻症)。当时医生说他只能活两年,但是他一直活到76岁。而且这么一个患着可怕疾病的人,居然在理论物理学上取得了伟大成就。他创建了弯曲时空中的量子场论,发展了黑洞理论,写出了《时间简史》《果壳中的宇宙》等一系列非常有名的著作。霍金的肌肉功能持续萎缩,后来,他只剩下右眼珠勉强可以转动,每分钟只能表达一个字母,但他依旧在工作,依旧在进行研究,而且发表演讲,逛夜总会,通过声音合成器唱歌,还兴致勃勃和人打赌。他中秋节发微信说月亮自古以来一直是人类的明灯,说大家在中秋节一定要和自己的亲友一起赏月,而且一定要分享月饼,他特别强调月饼的口味很重要。总之,他表示自己是一个正常人,他依然在热烈地、快乐地生活着,充满了欢乐,充满了爱。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他尽力向众生发出的微笑,带着永恒意味的微笑。我曾在报纸上看到一篇介绍霍金的文章,文章说,“为了描述黑洞理论,霍金讲过一个故事,Bob和Alice是一对情侣宇航员,在一次太空行走中,两人接近了一个黑洞。突然间,Alice的助推器失控了,她被黑洞的引力吸引,飞向黑洞的边缘(视界)。由于越接近视界,速度越快,时间流逝的越慢,Bob看到,Alice缓缓地转过头来,朝他微笑。那笑容又慢慢凝固,定格成一张照片。而Alice面临的却是另一番景象——在引力的作用下,她飞向黑洞的速度越来越快,最终被巨大的潮汐力(引力差)撕裂成基本粒子,消失在最深的黑暗中”。“Alice死了,可在Bob眼中,她永远活着”。
Alice的微笑,凝固了时间。时间停止了。Alice的微笑,就是霍金的微笑。霍金自己说他“一生有三分之二的时间被死亡的阴影笼罩”,所以他即使面对黑洞,面对最深的黑暗,也依然抓住每一分钟生活。是的,他抓住每一分钟创造有意义的人生,他用尽力气向众生微笑。他的微笑使时间凝固。他的微笑就是向众生展示一个不生不灭的永恒的境界。这就是光的境界,这就是佛祖涅槃的境界,这就是美的神圣性的境界。
按照我的体会,一个有着高远的精神追求的人必然相信世界上有一种神圣的、绝对的价值存在。他们追求人生的这种神圣的价值,并且在自己的灵魂深处分享这种神圣性。正是这种信念和追求,使他们生发出无限的生命力和创造力,生发出对宇宙人生无限的爱。
现在让我们回到前面。前面我们说,人文学科需要不断回顾历史,需要不断回到传统。就中国现代美学而言,需要回到王阳明、王夫之,需要回到朱光潜、宗白华。提出“美在意象”的命题,就是从朱光潜、宗白华“接着讲”的一种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