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锋:专业学位博士,到底怎么培养?(二)不同的知识生产

内容摘要:艺术专业博士既非艺术实践人才,也非艺术研究人才,还非艺术实践人才与艺术专业人才的简单相加。艺术专业博士教育,目标是培养言说又不可言说的人才。艺术创作者拥有不可言说的默会知识,但缺乏将它们言传出来的手段。艺术研究者拥有言传的手段,但只能言传可以言说的名言知识。我们缺乏一种既有创作中的默会知识又能将它们言传出来的人才,艺术专业博士教育旨在培养这种类型的人才。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艺术专业博士是一类全然不同的人才。

关键词:艺术人才  专业博士  学术博士  默会知识  名言知识

 

新版学科目录,涉及艺术学的调整最大。全部理论研究被归入艺术学一级学科,相应地要建设音乐、舞蹈、戏剧与影视、戏曲与曲艺、美术与书法等五个一级学科,可授予专业博士学位。在此之前,只有专业硕士的培养,而且,在许多培养单位,专业硕士与学术硕士的区分不大。我国还没有艺术类专业博士学位的培养,尽管不少院校已经有侧重艺术实践的博士学位培养,但授予的仍然是学术博士学位。一些艺术院校将这种类型的博士学位的培养目标确立为学者型艺术家,要兼顾艺术实践和学术研究。从现有的情况来看,这种类型的博士学位培养出现了一些问题:培养的部分人才艺术创作不精、学术研究不深,这种情况值得做批判性的反思和总结。

 

艺术专业博士学位的设立,除了适应时代和社会的需要之外,也有可能是为了补救诸如学者型艺术家这种类型的博士培养的弊端。但是,究竟如何培养艺术专业博士呢?对于这个问题恐怕大部分准备从事相关工作的人都没有做出深入思考。

 

不可否认,艺术专业博士学位的设立遇到了不少阻力。阻力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方面,有人认为艺术实践人才不需要博士阶段的教育,硕士阶段的教育就可以完成全部培养任务,因此艺术实践的最高学历是艺术硕士,不能有艺术博士;另一方面,有人认为艺术实践人才也可以生产出像艺术研究人才一样的知识,应该授予这类艺术实践人才学术博士学位,而不是专业博士学位。这两方面的看法从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阻止艺术专业博士学位建设:一方面认为专业博士学位太高了,是对从事艺术实践人才的抬举;另一方面认为专业博士学位太低了,是对从事艺术实践人才的歧视。

 

这两个方面的偏见,很有可能暗含对艺术专业博士培养的两方面的误解:一方面的误解是,艺术专业博士学位就是专业水平更高或者专业技术能力更强的艺术家;另一方面的误解是,艺术专业博士学位就是培养艺术研究人才,与艺术学术博士的培养没有区别,只不过相关人才既能从事艺术实践,又能从事艺术研究,当他们从事艺术研究的时候,与艺术学术博士从事的艺术研究没有区别。

 

如果是从这两个方面来理解艺术专业博士,在以后的培养过程中很可能会面临困难。首先,就高水平的艺术家来说,之所以不需要博士阶段的培养,是由艺术创作的特性决定的。早在18世纪艺术与科学分离的时候,欧洲美学家就认识到艺术与科学的不同:科学建立在演算和知识积累的基础上,有不断进步的历史,后面的科学一定比前面的科学强;艺术建立在趣味和个人天才的基础上,没有不断进步的历史,后面的艺术不一定比前面的艺术强。〔1〕正因为如此,科学需要博士阶段的培养,艺术不需要博士阶段的培养,因为不管如何培养都很难改变一个人的趣味和天赋。

 

埃尔金斯出版了一本谈艺术教育的书,他给了该书一个很有挑衅性的书名:《为什么艺术是不能教的?》,埃尔金斯在书中写道:“无论你是否认为艺术是可以教的,我们都对如何教或如何学知之甚少。在艺术实践的指导中会发生许多有趣和有价值的事情,而且我还在从事艺术实践指导并且相信这种指导,但是我不认为这与教艺术有关。”〔2〕埃尔金斯并非认为艺术是完全不能教的,否则他也不会承认在指导艺术实践中会发生有趣和有价值的事情,更不会亲自去指导学生从事艺术实践。不过,他心目中的“教”只是给学生传递热情、启示、技术信息、职业建议或者艺术界的交谈方式,而不是教艺术本身。教给学生的东西有助于他们从事艺术创作,但艺术本身是不能教的。如果埃尔金斯的说法有某种程度的合理性,我们至少可以认为艺术实践需要本科和硕士阶段的教育,但不需要博士阶段的教育。

 

现在让我们回到艺术研究者的培养上来。或许我们可以问这样一些问题:为什么将从事艺术实践的人才培养成为艺术研究的人才呢?如果艺术家能够胜任艺术创作,为什么要将他培养成为艺术学者呢?如果我们有其他渠道培养艺术学者,为什么要将艺术家培养为艺术学者呢?一个美好的愿望是:艺术家学习了艺术史论方面的知识之后,有助于他们的艺术创作。对此,应该没有人提出疑问。但是,这种学习究竟要学到什么程度呢?如果一般的大学通识教育就可以给艺术实践者提供必要的知识,就不一定要进入博士阶段的学习。博士阶段的学习往往跟自己的职业规划相关,一个读了艺术学术博士的艺术家通常会被认为要从事艺术史论方面的研究和教学,从而将放弃自己的艺术创作,至少得让自己由职业艺术家变成业余爱好者。人的能力和时间毕竟有限,我不认为一个人的时间和能力能够让他在创作和研究两个方面都出类拔萃,除了极少数天才之外。但是,教育不能针对少数天才。因此,让艺术实践人才做出优秀的艺术研究,既不现实也无必要。

 

2023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季·本科生毕业展现场

 

由此,艺术博士教育似乎既不能培养好的艺术家,也无法培养好的艺术学者。此前的培养学者型艺术家式的艺术学术博士教育的失败,表明大部分从事艺术创作的人才很难被培养成为严肃的艺术学者。有鉴于此,现在的艺术专业博士教育的意图非常明显,就是要培养出优秀的艺术创作人才。但是,从上面的分析中已经看出,这个目标似乎更难实现,因为艺术本身在终极意义上是不能教的。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反对开展艺术专业博士教育。我认为艺术专业博士教育恰逢其时,不过这需要明确艺术专业博士教育的目标。艺术专业博士绝对不是比学术博士少写几万字的博士论文那么简单,更不是加强专业技能训练就可以达到培养目标。如果一个学习绘画的学生在本科阶段还没有画好素描,到硕士阶段或者博士阶段也无法训练他画出好的素描。其他艺术技能的训练与此类似。因此,艺术专业博士的培养绝不是注重此类技巧训练,当然也不是大量阅读艺术史论乃至人文、社科和自然科学方面的书籍。艺术专业博士教育,目标是培养另一种知识生产者:一种艺术学术博士教育无法培养出来的知识生产者。

 

让我借用波兰尼的“默会知识”来加以说明。波兰尼区分了两种知识:一种是作用于心灵的名言知识,一种是作用于身体的默会知识。名言知识是可以用概念来明确阐述的,默会知识是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艺术研究只涉及艺术的名言知识,艺术创作会涉及艺术的默会知识。〔3〕杜夫海纳也强调,绘画不是在画家眼前,而是在画家的手里。〔4〕艺术专业博士培养的目标,是培养一种既能从事创作又能阐明自己创作的人。

 

我们可以将现有的艺术人才区分为三种类型:一类是创作型人才,一类是研究型人才,一类是既从事创作又从事研究的人才。纯粹从事艺术实践的人才最高需要专业硕士教育,纯粹从事艺术研究的人才最高需要学术博士教育。我们通常会将针对艺术实践的博士教育,无论是专业博士教育还是学术博士教育,理解为培养既从事艺术创作又从事艺术研究的人才,理解为前面两种人才的简单相加。我们前面已经指出,这种人才的培养既不现实也不必要。

 

但是,有一种艺术人才是必须要有的,那就是将艺术创作中的默会知识转变为可以言说的名言知识。与纯粹的艺术实践人才只需要掌握默会知识不同,与纯粹的艺术研究人才只需要言说可以言说的名言知识不同,艺术专业博士不仅需要掌握默会知识,而且需要将不可言说的默会知识转变成为可以言说的名言知识。从这种意义上说,艺术专业博士培养的是一种特殊的人才类型,他们既不同于纯粹的艺术实践者,也不同于纯粹的艺术研究者,还不同于纯粹的艺术实践者与纯粹的艺术研究者的简单相加。

 

艺术专业博士可能不需要进行更多的专业技能训练,或许可以对现有的专业技能做进一步的开拓,但更需要的是培养对自己正在从事的艺术实践的意识,一种非对象化的身体意识。舒斯特曼在他的身体美学中就特别强调对这种身体意识的训练,因为“通过增进身体意识和修炼,思想能够得到强化和更好地享受”〔5〕。不过,我想指出的是,只有通过增进身体意识,艺术创作中的身体感受才有可能被认识到,进而才有可能得到表达。

 

艺术专业博士作为一种全新的艺术人才,不仅能够意识到艺术创作中的身体感受,而且能够采取恰当的方式来表达它。但现有的学术研究人才的表达方式并不适合用来表达这种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感受。因此,艺术专业博士需要训练一种切实的表达方式,他们的博士论文可以采取一种完全不同于学术博士论文的写作方式,可以有更多的访谈、内省、独白和叙述等非理论化的话语,这些话语都是基于写作者的个人经验。

 

艺术专业博士培养言说不可言说者,这对于人工智能日益发达的今天变得尤其重要。因为人工智能只能言说可以言说者,而不可言说的言说还得有待于人类。

 

注释:

〔1〕彭锋《艺术学通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74—393页。

〔2〕Elkins, J., Why Art Cannot Be Taught. Chicago: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2001: 1-2. 

〔3〕Polanyi, M., What Is a Painting? The American Scholar, 1970, 39: 655-669.

〔4〕Dufrenne, M., The Presence of the Sensuous. Atlantic Highlands, NJ: Humanities Press, 1990: 139.

〔5〕[美] 舒斯特曼著,彭锋译《实用主义美学:生活之美,艺术之思》,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357页。

 

(本文作者为北京大学艺术学院院长,本文原载《美术观察》2023年第7期)

编辑:张悦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