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雨婕 、祝帅:交叉学科门类“设计学”一级学科的体系、内涵与定位



新版学科专业目录中,设计研究的一部分被归属到“艺术学”一级学科之中,强调了其历史、理论与评论的关怀;同时,又在交叉学科门类中保留了原艺术学门类的设计学一级学科,并在艺术学门类新设“设计”专业学位。这次变动体现出设计作为一个艺术门类在当代不同于其他艺术门类的独特价值。一方面,经历改革开放以后的高速发展,设计的理论价值逐渐被认识和肯定,已成为我国当代文化体系和社会发展中的一脉重要思想资源;另一方面,学科目录也对设计学在未来的发展方向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和期待:设计学不能安于“艺术”的定位,还要积极参与到新工科建设这一时代任务之中。换言之,设计学科建设者既要不断提升设计学的艺术性和学术性,继续开展高水平设计实践;也要凸显设计学交叉综合、跨学科性的特质,在与自然学科和社会实践学科的交流对话之中彰显出独特的价值。本文系统梳理交叉学科门类下“设计学”一级学科的学科内涵、历史发展、研究方向,以期明确其研究内容、理论资源及在学科体系中的定位。

 

一、交叉学科设计学的历史传统与时代内涵

 

设计活动具有悠久的历史、长期的实践、丰富的实践与理论成果和多维度的价值面向,所谓“设计学”,就是一门研究设计活动的行为、过程、结果及相关问题的科学。设计学虽然不是一门全新的学科,但在交叉学科背景下被赋予了新的内涵。对此,只有充分认识设计学的当前现状、独特的学科内涵、与其他学科的关系、可资采用和汲取的资源,才能为未来交叉学科设计学的发展和建设提供坚实的理论基础。

(一)学科历史鸟瞰

从19世纪英国的“艺术与手工艺运动”,到德国魏玛包豪斯学校成立,再到乌尔姆设计学院创办,“设计”以其糅合贯彻理性主义和实用主义的“现代性”品质,作为一种提升工业化大生产效率、提供与之相适应的现代生活方式以及加速资本全球流动的工具迅速发展和传播。在这一过程中,设计学也应运而生。现代学科语境中的设计学,主要是在一种现代化的语境下,讨论作为工业化、城市化和全球化背景下的设计行为及其学术规训。二十世纪后期以来,对过度的工具理性和实用主义的反思、新技术的革命与迭代、以及全球化背景中对地方文化和历史遗产的再发掘,使得设计从一种现代性的工具和手段转而进入更为复杂的社会和文化场域,全球设计价值体系随之发生转型,重要的概念转折和新的范式不断出现,设计学的范围和边界日益模糊。

首先是有关设计学“跨学科”属性的认识。赫伯特·西蒙(Herbert A. Simon)在其1969年的著作《人工科学》中率先把“人造物”置入人工科学语境中加以探讨。世纪之交,奈杰尔·克罗斯(Nigel Cross)以历史学的视角,对设计学科还是设计科学这一元问题开展系统思考。2013年,克雷格·布雷姆纳(Craig Bremner)、保罗·罗杰斯(Paul Rodgers)更是从理论上提出了设计的“无学科性”或“另类学科性”。对于设计学这种学科定位模糊的现象,2018年,笔者之一根据文化人类学中所谓“文化间性”,衍生出了“学科间性”这一概念加以概括,旨在描述设计学中自然科学、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交叉,并且在这些学科之间的此消彼长和角力组合之中所呈现出的流动性、灵活性特质[1]。此次学科目录中将“设计学”从艺术学门类移入交叉学科门类,毋宁说是对于学界这些探索的一种认定。设计学作为艺术和产业各前沿要素的组合,以及多学科知识交汇、碰撞、重构的场域的学科身份由此获得合法性。

设计学发展的另一个特征是前沿领域不断涌现。在大众媒体和印刷文化时代,建筑设计、景观设计、工业设计、平面设计等一度成为显学;互联网技术兴起后,交互设计、信息设计、可视化设计、界面设计等新兴领域应运而生。今天,设计从商业扩张转向了更广泛的社会领域,社会创新设计、服务设计、智能设计等更具系统性和复杂性、意在解决国家和区域内社会性问题的设计正在引领设计学的发展。这些领域的兴起为传统的设计讨论引入了更为多元化的参照系,使得设计学的内涵变得更为丰富和深邃。当代设计逐渐摆脱工业革命时代所定义的“现代性”思想藩篱,摆脱工具理性和功能主义的束缚,逐渐呈现出一个更完整的学科面貌。

这种历史视角也给中国现代设计学发展提供了观照。在中华文明的发源、文化发展过程中,先贤的思想遗产里就蕴藏了丰富的设计思想与理论源头;中国悠久的工艺美术、造物和深厚的工匠文化发展史,构成中华文明发展的物质文化基础,并在长期的中西方交流中持续影响着世界设计版图。随着晚清以降的西学东渐,现代设计思想也开始影响中国设计进程,并逐渐与历史选择的红色设计元素相结合,诞生了一系列气质清新、锐意进取、极具中国特色和在地化特征的设计作品。此后,中国设计在改革开放、加入WTO、工业化和城市化以及融入全球产业链的历史浪潮中获得全面的发展和突破,在政策制定、成果产出、学科建设、理论发展等方面都体现出独特的中国式现代化面貌。当前,广义设计学在中国已进入顶层制度设计的层面,设计已成为国家文化自信和现代化建设道路中的一个重要抓手。

时代的发展、基础的积累、新的发展趋势和新的时代要求,为中国设计提出了新的挑战。在面对的问题日益复杂、面临的要素交叉尤为多元、面向的领域极其广阔的态势下,设计学的一系列元问题和核心定义重回争议中心,成为设计学建设的立足之本和发展之基。而中国设计需要在这一问题的讨论中确立自己的立足点,争取话语权,以主体性、原创性的设计理念进入国际设计话语场,引领全球设计学科的发展与跨越。中国设计学学科建设也需要利用设计定义和元问题的讨论厘清学科边界,推动学科升级,打造话语体系,加速产业协同。

(二)重新定义设计

由于具体的设计实践门类过多,在国际范围内对“设计”行为的定义历来也缺乏共识。赫伯特·西蒙曾提出:“凡是以现存情形改变成想望情形为目标,而构想行动方案的人,都在搞设计。”[2]显然作为定义,这种描述过于宽泛。由国际工业设计师协会、国际平面设计协会协作成立的国际设计联盟(IDA)则对广义的设计进行定义:“设计是一种创造性活动,其目的是在整个生命周期中,从多个方面,提升对象、过程、服务及其系统的质量。”[3]但是,这个定义又容易使人将设计等同于生产制造。理查德·布坎南(Richard Buchanan)认为:“设计是为了实现任何个人的或集体的目的,在构思、计划以及制造等方面为人类服务的人之力量所在。”这个定义突出了设计是一种服务行为,但是简单地用“构思、计划、制造”对设计进行同语反复也难以令人感到满意。

除了内部定义,外部冲突与差异也成为设计定义的另一种思想来源。国际设计委员会(ICo-D)认为设计是“一门研究和实践的学科,侧重于人(用户)与人造环境之间的互动,同时考虑美学、功能、背景、文化和社会因素”[4]。只是这个定义也并没有交代清楚设计的内核。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教授内里·奥克斯曼(Neri Oxman)这样描述自己在设计、科学、工程和艺术交叉点上的工作:“科学将信息转化为知识。工程学将知识转化为效用。设计将效用转化为环境中的文化行为。艺术采用这种文化行为并质疑我们对世界的看法。”[5]这个定义显然又缺乏操作化的界定,且对“文化”语焉未详。

中国的设计学虽起步较晚,但也在改革开放后长期的设计教育实践中初步建立了学科体系,中国设计理论家也纷纷提供自己对于设计的定义。尹定邦提出:“设计就是设想、运筹、计划与预算,它是人类为实现某种特定目的而进行的创造性活动。”[6]李砚祖则认为:“设计是人类改变原有事物,使其变化、增益、更新、发展的创造性活动。设计是构想和解决问题的过程,它设计人类一切有价值的创造活动。”[7]可以发现,这些对设计的定义往往以动词性质,以人为主体,从人的行为和实践活动视角着手。这实际上印证了过去设计作为工业推动者的工具,同时重点偏向设计师视角来定义设计的特征,但在今天社会背景中,也逐渐暴露出缺乏社会视角的弊端。

我们认为,需要把“设计”理解为一个名词,否则它就不能成为一种学科。但是,对这一名词的定义又要应该能够反映出动态、复杂的过程。同时,理想的设计定义,又需要覆盖平面设计、环境设计、工业设计、服装设计等传统设计门类和新兴设计门类,兼顾行为和思想,并体现出跨学科、跨文化的关怀。基于此,本文在吸收中外学者定义成果的基础上,尝试性地提出一个关于设计的全新定义:“设计,是由独立的人类行为或借助人工智能,在特定的时空环境中通过跨学科知识和创新性思维发现、解决并检验现存问题,使之符合人类需求和社会效益,并通过特定的手段将之落实为具有艺术性的形态的全过程。”这一定义将重点放在设计的发生维度,以设计实践行为为线索,关联起设计的策划者、执行者、使用者等方面,也关联起设计的主体、客体与外部世界三个面向。

首先,关于设计主体。

设计的主体是设计师。设计师可以是人,也可以是人工智能,但说到底,人工智能仍是通过算法对于人类智能的一种模仿,没有人类智能就没有人工智能,因而人工智能是第二层次的设计主体。设计师可以从自然界的万物中获得启发,从而运用于自己的设计工作,但自然界的万物本身不是设计师。

设计的主体具有创造性。“创造”的意涵在所有设计行为中都非常重要,它将人的智识、能动性、创造力、审美视角等主观要素引入客观物质世界,为设计过程增加独创性、审美性、突破性、跨越性、发展性等丰富内容,也是设计实践从无到有、从好到优的过程。重复、抄袭、山寨、模仿是设计的天敌。著名的航天工程学家冯·卡门曾说:“科学家发现(Discover)已有的世界,工程师创造(Create)从未有过的世界。”在这里设计师更接近于工程师。巴克敏斯特·富勒认为:“设计师是艺术家,发明家,机械师,客观的经济学家和具有进化思维的战略家的结合体。”工程师将人类智慧成果转化为具有实用性、实践性和实际价值的物质存在,通过工程建设和创造提升生产力效率,并从而搭建起思想理论成果与人类美好生活与历史进程之间的桥梁。

设计主体的创造目标是人类需求。设计师是人类的一份子,虽然在理论上来说人人都可以是设计师,但由于社会分工,狭义的设计师特指受过设计专业训练、从事设计专门职业的人群,其工作目标是服务于更广泛的一类或几类群体在信息获知、空间营造、工具使用、自我满足和社会价值等多方面的社会需求。

其次,关于设计客体。

设计的客体体现为一个提出、解决和检验问题的过程。它不仅是设计的逻辑起点,也贯穿整个设计过程的始终。在今天消费文化日益膨胀的时代环境下,尤为强调设计的出发点与解决问题层面,实事求是、以实践作为设计造物的检验标准,也从而让设计获得推动时代发展的动力。

设计的客体需要通过一定的生产手段进行生产和制作,而不仅是停留在构想和方案阶段。没有通过一定的生产手段生产和制作完成的手稿可以叫做设计方案或设计草图,只有通过生产环节最终完成的设计作品才能够称为完整的设计。

设计的客体需要是具备一定艺术价值的形态。这里所说的设计形态,包括书籍、海报、标志、广告、城市、建筑、景观、室内、产品、手工艺、服装、首饰、装饰等,但并非所有的形态都是设计形态,只有其中符合上述要素、并且具有艺术审美性的形态才是设计。这里,我们也有意识地把不具备形态的策划、活动、观念等审慎排除在了作为工学、艺术交叉行为的“设计”范畴之外。

最后,关于外部世界。

设计的外部世界对应定义中的特定时空环境。设计需要在人与物的互动之中得以建立,并在人与物、人与人、人与社会的交互联系网络中找到纵横坐标和合理位置。这是过去的设计定义中比较容易受到忽视的一个面向,在今天则日益凸显其重要性。好的设计应当能够解决人与自然资源的问题、促进人与人之间的社会联系与生活节律的正向发展、更活化和赋能人与社会区域内的空间和时间。智能交互、人际和谐等设计前沿理念,已经体现出了这种特定时空环境中的面向;而中国特有的“仁”性理念,将对这一设计新内涵带来重要助益。

设计的外部世界包括整个人类学科的知识谱系。一些重要的内涵特性也从设计学科近年来的发展和演进中浮现出来,例如设计学的学科间性。“学科间性”强调的是设计融合了多学科属性,以任何属性去遮盖甚至代替其他属性的做法都是不可取的,而以任何个别设计门类去对整个设计学的理论和方法做出通则式的论述的做法,同样隐含着“片面的真理是真理的敌人”的危险[8]。设计学需要在认知自己作为一门学科的定位的同时,基于自己的历史基础、理论谱系和学术进路,完成在整个学术领域中的定位与重塑。

设计的外部世界还包括不同的文化语境。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设计行为,设计的定义也不再是一种垄断式的或者中心式的话语表达,而成为一个去中心化的系统组织模式。在这个场域内,基于不同的国家站位、产业基础、文化愿景、问题阐释,可以对设计提出不同侧重和面向的内涵解读和实践指引。这些解读和指引,都无法再延续过去“西方中心主义”的地位,而将是一个平等对话、交流融通的状态,并将设计的边界扩展为一个最小公约数的集群。同时,设计内涵中的“中心”,也将在这些解读、指引的交叉之中,不断找到最大公倍数的主体间性和对话主体性,从而为区分不同民族、文化的地方性设计理念(如“中国设计”“北欧设计”等)确立了必要性与合法性。

 

二、交叉学科设计学的学科构成

 

学科门类的调整并没有改变设计学是一门应用学科的基本定位。因此,设计学总是由实践、理论两个层次构成的:首先是分具体门类、强调实践的门类设计学;其次是在前者基础上提炼、总结、升华、概括出的学术和理论视域内的理论设计学或一般设计学。前者是设计学的实践基础,为设计学科发展提供大量的现实经验,并通过实践应用,彰显和放大设计学科的价值与效用;后者是实践积累之上的规律概括、理论抽象和普遍建构。以下,本文根据这两个层级分别阐释交叉学科设计学的具体研究内容。

(一)门类设计学

门类设计学研究主要按照设计实践开展的领域来划分。由于设计门类纷繁复杂,这里仅基于其领域和面向做二级类别的划分。

视觉与媒体设计。主要研究的是平面及数字技术媒体中旨在进行视觉传播的设计问题。这一学科强调信息与对象之间信息的有效交流和沟通,从而衍生出对交互与体验的强调,最终实现艺术性、人文性和技术性的高度综合。目前这一设计领域除了传统的字体设计、印刷设计、书籍设计、广告设计、包装设计、标志设计等,还拓展发展出图形与图像设计、认知与体验设计、交互与沟通设计、界面和多媒体设计等,同时基于不同媒介形式和信息传播需求,衍生出品牌设计、信息设计、导视设计等具体方向。

工业与产品设计。工业设计是一门研究工业时代与工业化生产条件下的设计问题的复合型学科,它的核心是以可批量生产的人工制品及其价值优化为目标的创新及研发设计[9]。在早期的学科与专业目录中,工业设计与艺术设计分别设置,但在交叉学科设计学中,工业设计成为设计学的突出代表,具有多学科交叉并能在多种领域广泛应用的复杂性,要求艺术、科学、经济、技术以及社会学知识等多学科的交叉和融合。在此基础上,工业设计延伸出多个兼具实用性及艺术性范畴的设计领域,例如产品设计、机械设计、展示设计等,并在不同的实践应用场景内各自形成独立的专业设计体系。

环境与景观设计。环境与景观设计是以优化人类生活和居住环境为宗旨的设计门类,可细分为建筑设计、景观设计、风景园林设计、室内设计、城市规划设计等重要领域,并延展出博物馆设计、公共空间设计、社区设计等具体方向。环境与景观设计强调建筑为主体,在建筑的室内与室外环境进行策划、安排与设计,综合应用多学科技术,打造人类生活的空间。另外,环境与景观设计还要求综合考虑生态与环境、功能与成本、材料与构造、设施与结构、绿化与植被等因素,强调系统与融通的设计概念、控制与协调的工作方法。

服装与时尚设计。作为典型的艺术、工科交叉领域,服装设计与工业设计有一定的交集,但又以其在人类历史中的独特价值和意义而与工业设计区分开来。除了服装史、服装工艺、服装面料与材料、人体工程学等相对基础的服装设计知识,今天的服装设计师还需要具备对传统手工艺、特殊和高新面料、前沿服装制造技术等方面的了解,同时具有一定的服饰产业管理、时尚策划与管理、服饰的社会效应和价值评价方面的能力。基于语境、目的和作用的不同,服装设计又可细分为民间服饰设计、戏服设计、印花设计、首饰设计、珠宝设计等领域。

手工艺设计。手工艺设计研究历史及当下手工艺领域的设计问题。人类的手工文明创造过程,是丰富的造物智慧源泉;中国历史中遍布着陶瓷、金属、玉器、青铜器、髹漆、印染、织绣等传统手工艺制品,成为中国历史文化与造物传统的智慧结晶和最好见证。手工艺设计关系着传统工艺生产方式的传承与弘扬,并在当前也重新焕发出时代生机,这些珍贵的设计思想与手工艺技术能够在现代技术和新需求场景的滋养下进一步发展,成为中国视觉图景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和产业发展中的关键推动力量。同时,手工艺设计还衍生出非物质文化遗产设计、文化遗址设计等细分的设计领域。

信息与交互设计。信息与交互设计是互联网和智能技术相结合的设计学研究。这类研究重点探讨数字智能技术对设计的促进与推动作用,并着力于研究人类未来的交流、行为与创造模式。整体而言,信息与交互设计以信息学、组织行为学、自动控制理论等学科研究为基础,借助数字化的信息采集、分析与统计技术,建构相关理论模型,展开设计与实验研究[10]。这一门类的设计在高新技术的支持下发展尤为迅速,已新拓展出人机感应、人机对话、人机互动、机器设计等新型交互模式与设计场域。

此外,21世纪以来,设计学科方面还出现了不少新的研究方向与研究领域,例如建筑设计领域出现的可持续建筑设计、建筑的适应性再利用、建筑与数字化制造等研究方向;工业设计边界上出现的社会创新设计和服务设计等新的设计话语。这类趋势体现出设计场域中不同话语和不同要素的重新组合,根本原因和目的还是更充分地促进新的技术与旧主题耦合而产生新的解决方案,从而更好地应对现实中出现的新问题。

(二)理论设计学

理论设计学研究,指的是针对普遍性、基础性的设计概念和设计史展开的研究。这类研究围绕设计学的元问题展开,成为设计学科发展和建立的基石。其中主要研究方向包括:

设计史研究。研究设计的历史,是旨在探究设计历史中各方面原因和动力的交互过程,梳理设计发展的轨迹和规律,从而为设计的发展和未来提供借鉴和理据。设计史研究不仅拥有学科自身的研究领域与研究范畴,同时与整个人类文明史互为支撑与补充[11]。围绕设计史,维克多·马格林曾经与福蒂展开激烈讨论,论争“设计史”研究是否具有以及应该具有明确的领域范围和研究对象,这一讨论在今天仍有重要意义,并吸引着学者沿着这一理路,继续挖掘设计可能存在的“主体意志”。

设计理论研究。没有“史”的“论”是空洞的,而没有“论”的“史”是盲目的。设计理论研究,是总结设计历史的规律、抽象归纳出设计的内在逻辑和思想理路的研究。同时,设计理论研究还包括了设计方法的总结与归纳过程,在设计实务中发挥工具性和指导性作用。虽然过去在实践领域内诞生了各式各样设计的方法论、理念与思路,但设计整体性理论的确立和发展是一个与设计史研究相辅相成、互相结合的过程,只有全面认识了设计的历史,以及其内在的动因、机制和逻辑,对设计理论的讨论才会立体和系统。

设计批评研究。设计批评也称为设计评论,是设计学理论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链接设计理论研究和设计实践的重要中介,它贯穿设计行为的整个流程。设计批评的标准和维度十分多样,受到历史环境、社会文化背景、工业产业等因素的影响。设计批评的目的是反思设计作品或设计理念,检验设计对现实问题的解决效果和适用性。与艺术批评家类似,设计批评家也常常担任设计展览的策展人。

设计管理与产业研究。设计管理是有计划、有组织地实施设计并对设计过程进行管理的活动。面对当前更为复杂和系统性的设计问题,设计管理的边界进一步拓宽,需加入体系化、组织化、制度化的营销学、管理学、经济学视角,从商业管理角度向社会管理、服务管理、综合项目管理角度转向。此外,设计管理中还涉及到版权、专利、合规等法律和伦理角度的讨论和组织协作。设计管理研究也是文化产业研究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设计方法研究。如果将以上关于设计的历史、理论、批评、管理研究统称为“Design Studies(DS)”的话,那么还存在着一种“Design Research(DR)”式的设计研究,即自然科学实证范式的设计研究[12]。这种设计研究多集中在设计的生产、应用、执行,而非观念、文化、价值层面,是一种与生产实践紧密结合的知识生产,如设计调研、设计方法学、设计心理学、人机工程学等。在西方,由于属于不同的研究范式,刊发DS文章和DR文章的往往是两类不同的期刊。在交叉学科设计学建设中,亟需提倡两种研究范式的互相存在、互相补充和互相对话。

 

三、设计学的理论基础与学科周边

 

综合上述对设计学学科内涵、研究领域和实践门类的讨论,可以发现设计学的理论基础具有广泛而全面的学科来源。作为一种创造性实践活动的设计,需要兼具多方面的理论储备和全周期、全链条的认知。作为交叉学科的设计学,也必须在学科体系中明确自身的定位。

(一)设计学的理论基础

人文学科(艺术学)理论基础。设计学的历史和理论、批评与反思,都深深扎根于人文的学科体系内,汲取广泛的人文学科知识和理论。例如,历史学视角下的史料挖掘、文物与博物馆学、文物保护技术、文化遗产开发与继承等相关理论,都为设计史研究提供支持和借鉴,并描绘设计学科的历史样貌和纵向过程。哲学体系中,美学、宗教学、科技哲学、逻辑学等方面,为设计美学、设计技术伦理等设计理论深挖提供理论来源。同时,中文系所具有的应用语言学、文献学、比较文学等学科,更对设计中的信息传递、交互、跨文化设计、设计语言等内容作出基础性贡献。在今天的设计中,以人为本、人文主义已经成为所有设计研究和实践的基础性底色,也使得人文学科的理论资源成为设计学科建设中的重要支柱之一。

信息与工程学(工学)理论基础。信息与工程科学的理论和方法论支撑,是当代设计非常重要而关键的理论来源。没有工程学和信息科学技术的支撑,那么设计就会成为纸上谈兵。一方面,设计可以促进工科和信息科学之间的联系和合作;另一方面,它也将人文视角和社会科学视角的思想资源引入信息与工程,让技术和产业因素在不断的演化、重组和发展中,实现其组织社会、建设社会、创造历史的力量。另外,具体的工学和信息学领域,往往与设计门类有着非常直接的关系,例如环境工程学对环境与景观设计起到支柱作用,力学和机械工程对工业设计等领域起到支柱作用,信息科学技术和计算机技术对人机交互设计、信息可视化设计等设计门类起到支柱作用,等等。信息科学和工学领域的技术发展前沿,也不断为设计学的发展注入新鲜血液,提供发展契机,例如人工智能设计、VR/AR体验设计、智能机器人设计、可持续材料设计,等等。

社会科学理论基础。一方面,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挖掘传统的“匠人”设计与工艺之中的组织性和社会性要素;另一方面,设计日益成为一个团体性的、集体性的实践范畴,并且与更为广泛和多元的经济、技术、组织、媒介等要素发生密切联系。于是,社会科学的理论资源也成为当代设计发展的重要思想来源。例如,信息管理学中的信息资源管理与知识管理,信息的存储、组织、检索、传播与挖掘,数字图书馆,政府与企业信息化管理,信息资源产业等等研究领域,都与设计学有紧密的勾连并互相借鉴。新闻与传播学在媒介设计、交互设计、可视化设计、游戏设计、体验设计、视觉传达设计等领域,与设计学密切合作,甚至互为倚仗。而法学角度,设计活动也受到版权、著作权、专利权等相关法律体系的规制与管理。从设计作为一种人类社会实践活动的角度,社会科学理论体系也是支撑其稳健、蓬勃发展的重要支柱之一。

经济管理学理论基础。经济管理学的理论,在设计中起到铺垫性和规制性的作用。经济学、管理学和人口学的研究,为设计的科学性提供思想来源;发展科学的研究,则为设计的实践视角提供方向指引。在当代设计体系中,经济管理学的理论将更进一步地深化到设计项目的管理、设计过程的控制、设计效益的实现上,并为设计作为一项社会综合性实践活动提供裨益。

基于设计学的学科间性梳理发现,设计学的理论基础来源广泛,跨越性强,多元资源支持下要素无穷的组合和合作模式也构成了设计的巨大可能性。因此,设计学学科建设也应参考交叉学科的建设模式,从其他学科曾经的联合共建模式中寻找借鉴,例如交叉专业的设置、学科群的建设、人才联合培养等。而从设计创造性解决实际问题的角度,能够帮助解决设计问题、促进设计实现的理论资源,都可以被充分地引入和应用,最大化设计学的潜力和能力。

(二)设计学与相近学科的关系

首先,设计学是艺术学、工学的交叉学科。

《研究生教育学科专业目录(2022年)》表明,设计学“可授予工学、艺术学学位”(在2011年版学科目录的表述中,“艺术学”在“工学”之前),这就意味着与设计学关系最密切的学科是艺术学和工学。其中,设计学曾长期置于艺术学学科门类中,至今艺术学学科门类中还保留了“设计”专业学位。因此在所有的学科中,艺术学与设计学的关系最为密切。在艺术学门类中,艺术学一级学科可以为设计提供所必须的历史、理论和评论研究,音乐、舞蹈、戏剧与影视、戏曲与曲艺等可以在舞台设计、文化产业、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发展方面,美术与书法则可以在设计色彩、形式、构成及文化资源方面为设计学提供所必需的艺术基础。

在工学庞大的门类中,与设计学关系密切的学科有很多。其中,属于一级学科的力学、机械工程、材料科学与工程等可为工业设计、产品设计提供生产制造基础;纺织科学与工程可为服装设计、染织设计学科提供生产制造基础;建筑学、城乡规划学、土木工程、环境科学与工程等可为建筑环境设计提供生产制造基础;计算机科学与技术、控制科学与工程、信息与通信工程、软件工程等可为信息设计、交互设计提供重要的技术支持。此外,属于专业学位的建筑、城乡规划、风景园林、电子信息、机械、资源与环境、材料与化工、工程管理等,都可以与设计交叉,体现设计对相关产业的赋能。 

其次,除了艺术学、工学之外,设计学也与其他人文、社会、自然科学发生密切的联系。

设计学是一个具有开放性和学科交叉性的体系,艺术学和工学仅是其中所占比重最大的两个学科群。此外,人文科学中的哲学、美学、伦理学、史学、修辞学、符号学、考古学、文物与博物馆学等都是设计史论研究中的重要基础性学科;社会科学中的社会学、政治学、心理学、经济学、管理学、法学、教育学等也容易和设计学交叉,形成新的研究领域以及与此相联系的独特的社会科学研究方法;而理学、农学、医学等其他自然科学也为设计学的学科发展提供了多方面的养分。这就意味着,即便不把设计学放在交叉学科门类中,设计学本身就是一门交叉学科,而且所交叉的学科范围远比所规定的可授予学位要广,可以说“交叉”本身就是设计学的专业核心知识。

在兼容包纳人文学科、社会科学学科、信息与工程学科以及经济与管理学科的理论与思想资源时,设计学视域可以对这些理论与思想资源进行灵活的组合,并在不同具体问题、具体场景和具体需求的呼唤下,强调其中的一个或几个面向,并向周边学科散发扩展自己实践性和创新性的影响力。这些面向在设计学内部都具有重要价值和意义,不能用任何一种取代或凌驾于其他面向之上。这一鲜明的学科间性,使得设计的学科边界是开放、包容的,从而具有独特的、不可取代的流动性和灵活性。

最后,设计学与这些相关、相近学科既有联系,也有关键区别。

设计学虽然是一门交叉学科,但交叉并不意味着大而化之、无所不包。其区别主要体现在以下两方面。一方面,设计学科必定是综合性的,兼具实用与美观两方面的要求。如果一个学科需要的知识来源和方法论体系相对单一,对其研究和应用的成果要求也局限在特定角度和方面,那么它就不属于设计学的范畴,例如艺术学领域中没有实用性考量的纯艺术研究、工程学或政治学领域中没有美观性考量的集成电路设计、政治制度设计等。另一方面,设计是一个系统性、社会性的复合学科,需要在人与物、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复杂关系网络中进行综合考虑。如果一个学科研究和关注的对象只是完整设计体系、设计过程中的一小部分或者一个小环节,例如孤立地研究材料、面料、技术但不考虑这些要素的实用和使用环节,或者只考虑事物和技术的使用效应而不关注其构思与创造环节,缺乏更全面、宏观、整体的视角,那么它也不属于设计学范畴。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认为,以“交叉性”和“动态性”为特征的“学科间性”,正是设计学的核心竞争力,也构成设计学学科内涵的核心要义,让设计学具有指导学科交叉、引领综合实践的主心骨和源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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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设计学学科关系图

设计学与相近学科关系可如图1所示。

总体来说,交叉学科门类下的设计学是一门独立的学科,更是一个可以带动多学科协同互动创新的平台。设计学需要甚至依赖于相关、相近学科而存在,并在各自的领域和方向内进行深入的、相对独立的、专门性的研究,从而汲取最前沿、最先进的理论与技术成果,为设计实践的发展建设提供支持与基础。同时,设计学也将为相关、相近学科搭建一个完善的平台,助力这些资源与学科成果进入一个从创意构思到投入实践、获得反馈的完整流程,在学科的交流碰撞之中产生具有重大价值和良好社会效益的研究成果。在这个基础上,设计学以平台化、场域化的学科建制特色汇集多方资源,为其他相近学科引入更多可能性,创新性打破学科藩篱,充分挖掘学科资源,并通过交叉创新迸发无限潜能。

 

[1]祝帅:《论设计研究的“学科间性”》,《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2018年第1期,第102-106页。

[2]Simon, Herbert A. , “The Science of Design: Creating the Artificial”, Design Issues, 1988, pp. 67-82.

[3]ICSID. https://web.archive.org/web/20111129075601/http://www.icsid.org/about/about/articles31.htm. 访问于2023年3月2日。

[4]International Council of Design, “What is design?”[EB/OL]. https://www.theicod.org/en/professional-design/what-is-design/what-is-design. 访问于2023年3月2日。

[5]Sonja Sarah Porter, “Four Definitions of Design”[EB/OL]. https://uxdesign.cc/four-definitions-of-design-9e107fb057c5. 访问于2023年3月2日。

[6]尹定邦:《设计学概论》,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9年,第1页。

[7]李砚祖:《艺术设计概论》,湖北美术出版社,2009年,第4页。

[8]同注[1]。

[9]中国高等学校设计学学科教程组:《中国高等学校设计学学科教程》,清华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9页。

[10]同注[9],第32页。

[11]卢绪霞:《溯源固本,铸学炼科——访谈武汉理工大学郑建启教授》,《设计艺术研究》,2021年第2期,第1-4、19页。

[12]张黎:《“设计”如何“研究”?——评〈中国设计研究百年〉》,《山东工艺美术学院学报》,2019年第2期,第103-106页。

 

(本文作者贡雨婕 为北京大学艺术学院博士生祝帅为北京大学文化产业研究院研究员,本文原载于《美术学报》2023年第2期)

编辑:任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