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来中国电影和电视剧（以下合称影视）作品中总是出现这样一种特定的城市生活影像：市民的生活既向着未来急速流动，人们感受到急剧变化的生活带来的种种心理震荡，同时又时时不忘返身回到古代祈求传统引导，特别是寻求中国古典心性智慧的指引。这可以说是一种流溯的现代性影像。按照齐格蒙特·鲍曼《流动的现代性》一书的见解，一般说来，现代性的基调总与现代生活方式中求新和求奇趋向有关，即总是追求更新和更奇异的生活方式，与生活的流动性、流体式或液体式变迁紧密相连，而与传统生活方式的稳定性、固体性或坚固性等特点相逆反。

但是，近十年来中国城市生活的现代性景观却有着独特的特点：既流动同时又溯洄，简称“流溯”。溯洄，语见《诗经·蒹葭》：“溯洄从之，道阻且长。”这里的“溯洄”就是向河水的上游洄游或回溯的意思，引申而指面向往昔的回顾。流溯，就是流动与溯洄相互交融的意思，既追求向前流动的生活，同时又有意向后溯洄，使得求新求奇与回溯往昔传统之间紧密交融，向前流散中有回头企稳之意向，回眸缅怀中又交织着前瞻性幻想。

 

城市公共意象及其五要素

 

探讨这种流溯的现代性影像，需要考虑这十年来中国城市居民对于自身城市生活景观想象的特点。一般说来，每一座城市的居民对于自身居住地都有其基于城市区域环境体验而生的公共想象。按照社会学家的研究，一座城市总是“存在一个由许多人意象复合而成的公众意象”或“一系列的公共意象”。这种城市“公共意象”的功能在于帮助每个市民适应环境，与他人相处。“每一个个体的意象都有与众不同之处，其中有的内容很少甚至是从未与他人交流过，但它们都接近于公共意象，只是在不同的条件下，公共意象多多少少地，要么非常突出，要么与个体意象互相包容”，这种城市“公共意象”在物质形态方面包含五种元素即“道路、边界、区域、节点和标志物”。

中国社会自进入改革开放时代以来有了流动型社会的鲜明特点，市民向异地和国外流动、农民向城市及国外流动，以及国外居民来中国居住或旅游，成为城市生活的常态化景观。上述五种元素会在不同的个体生活体验中沾染不同的情感色彩，这与不同个体在城市生活中的不同身份、地位及其相应的生活方式选择等紧密相关。

 

从“不纯”到“提纯”

 

如果说社会学家这种有关城市公共意象及其五要素的探索有一定合理性，那么，影视这种大众艺术门类群对于城市公共意象的描绘，则具有更多想象性成分：它是基于城市居民有关城市公共意象的体验和想象而进行的一种具备自由想象力特点、更富于虚构性的影像艺术构型。而这是由影视艺术这个大众艺术门类群的美学特点所决定的。阿兰·巴迪欧认为，“电影是一种绝对不纯的艺术……因为使电影成为可能的条件系统是一个不纯的物质系统”，但电影的任务恰在于从“不纯”的物质世界中“提纯”出“纯”的影像装置来，“电影……展现了一种提纯的力量、综合的力量，哪怕是最坏的事物也有被呈现的可能性”。顺着巴迪欧这个观点去推想影视艺术的美学特长，艺术家想必可以从城市居民现实生活世界的情境中采撷丰富而杂多的影像素材，再运用个体体验、自由想象力、理性思考、社会关怀等主体作用对其加以“提纯”，创造出“提纯”的影像世界系统。这种“提纯”后的城市影像必然是城市公共意象与影视艺术家个性化创造相交融的产物。

 

流溯影像的美学呈现方式

 

作为上述交融的产物，流溯的现代性影像对于城市生活想象有着多种不同的美学呈现方式。这里不妨从时间流变、空间或环境流变、心理流变等视角去对城市生活想象方式作简要考察。

一是故非故式流溯。这是一种基于时间流逝和环境变迁而生的故乡非故乡的陌生化体验。在其中，主人公往往感觉急速变迁的故乡已经不再是既往体验中熟悉的故乡了。比如，影片《老炮儿》中的北京胡同居民六爷，喜欢沉浸在对于往昔胡同生活的想象和缅怀中，对周围急剧变化的一切，特别是异乡青年的出现充满焦虑和恐惧。

二是异非故式流溯。这是一种基于空间变迁而生的异乡非故乡的陌生化体验。比如，电视剧《我在他乡挺好的》描写四位安徽籍女孩到北京闯荡，体会到异乡生活的冰冷感，特别是胡晶晶的自杀令人产生彻骨的痛楚。电视剧《归去来》叙述了男女主人公在异国他乡经历灵魂撕裂的痛楚后选择回国，重新获得亲密如意的家园体验的故事。

三是异如故式流溯。这是一种基于心理调节和环境变化而生的异乡如同故乡般亲近的体验。这是对于城市生活的乐观体验。电视剧《我在他乡挺好的》中，在主人公之一胡晶晶自杀后，其他三位同乡女孩乔夕辰、纪南嘉和许言团结起来重新探寻生活出路，直到得出此心安处是吾乡的亲切体验，便是一个例证。

四是新胜故式流溯。这是一种基于空间和环境变迁而生的新入住城市胜过故乡的体验。比如，电视剧《安家》中的房似锦从外地农村来到上海，做到安家公司的店长，她每次接到的老家信息都与贫困相关，从而在对比中产生老家远远不及上海的生活体验。

五是故如新式流溯。这是一种基于时间变迁而生的在故乡品尝新生活滋味的体验。比如电视剧《人世间》中，工人周志刚在远离家乡的西南工作多年后重返故乡吉春市，虽然一生历经苦难，但临终前对生活并没有抱怨和失望，对三个子女逐一加以表扬，显示他对变迁不已的生活新滋味有着真诚的心满意足之感。

 

流溯影像的构型路径

 

流溯的现代性影像有着自身的若干构型路径，下面约略谈谈其中几条。首先是纪实式流溯路径。它虽然如实而逼真地描绘向前流逝的城市日常生活体验，但在客观的真实式描绘中渗透进主体的心性智慧传统元素，也就是自觉地运用温柔敦厚、中和等古典式价值观对日常生活体验加以过滤或涵濡，逐渐将其转化为人的心灵可以承受并从中获得乐趣的体验。影片《八月》叙述主人公张小雷在结束小升初考试后的暑假中的一段生活经历，看似闲适平静，在波澜不惊中透露出其父所在国有企业尖锐异常的转型阵痛，及其在家庭生活中激发的深沉反响，这些也同时幻化作小雷本人从懵懂少年通向青年的成人仪式链，以及对于他所生活的城市的想象性认同仪式。电视剧《小别离》《小欢喜》《小舍得》分别聚焦城市生活中事关千家万户的学生出国留学、高考和小升初环节，把几个家庭在孩子升学上所遇烦恼及周折尽情剥露出来，在城市生活的流逝中呼唤心灵的稳定和宁静。

其次是传奇式流溯路径。它表明城市日常生活流中会激荡起挫折、不如意或苦难，但总有其神奇之处或发生奇异转变之时。《我不是药神》和《奇迹•笨小孩》由同一导演执导，分别叙述发生在两大一线城市上海和深圳的突转式奇迹：上海保健品店老板程勇在生意遇挫和失婚的困窘中偶然发现代购抗癌药可以赚钱，在经历一番惊心动魄的守法与违法间挣扎后，终于实现灵魂救赎；深圳大学生景浩为了换来妹妹高昂手术费，不惜孤注一掷冒险做起手机零部件拆卖生意，在众人帮扶下创造生活奇迹。这种传奇式流溯体验也可在电视剧《鸡毛飞上天》《正阳门下小女人》及电影《你好，李焕英》《人生大事》等见出。

再次是悲喜杂糅式流溯路径。它显示城市日常生活中固然有着悲剧感，但同时也有着喜剧感和正剧感，甚至还可以让三者相互交融，产生悲喜杂糅式正剧体验。电视剧《老闺蜜》对准都市五女士的退休生活，开始时以巧遇和喜闹剧等方式展现梅姨、艾琳、宋丽娜、刘大夫、红姐之间的相识和结伴过程，随后陆续披露她们表面含喜而深层含悲的生活内情，再通过激发她们的人生奋斗意志而转向正剧感的营造。影片《你是我的一束光》开头讲述在情场和职场双失意的落魄音乐人穆随心为组建音乐团队而前往云南，偶遇电视台编导、单亲母亲彭彭的故事。剧中先是洋溢着喜剧或闹剧气氛，但随后便披露出彭彭的丈夫孙雨桐生前在驻村扶贫时为救助群众而被泥石流吞没的悲情，这悲情深深地铭刻在彭彭与女儿、婆婆的日常家庭生活中，也强烈地冲击和感化着穆随心，使得他为了救助小学生而敢于像孙雨桐那样见义勇为。

还可以列入的是拟亲式流溯路径。它表明城市生活中原生家庭往往有着缺失，需要构建社会拟亲属关系而予以替代。拟亲属关系是中国自古以来就有的不基于血缘关系而仿照其构拟的亲属关系传统，一般称为干亲，如干爹、干妈，扩展而言也可以包括闺蜜、结拜兄弟或姐妹等。电视剧《流金岁月》中蒋南孙和朱锁锁家境悬殊，但没有妨碍她们结成闺蜜，而两人各自家庭发生的变故更让她们紧紧地抱团取暖，产生不是亲姐妹而胜似亲姐妹的亲密友谊。这一方面展现了城市原生家庭的缺失之殇，另一方面也强化了拟亲属关系传统的当代替补性意义。

最后还可以列出的是深层心理式流溯路径。这条路径显示，流动的生活方式中往往激荡起人们诸多心理痼疾，而通过积极的人生奋斗可以通向治愈，重建健康心理。这代表现实主义精神向当代人类心理现实的深层无意识层面实施探测的新趋向。电视剧《都挺好》中苏明玉无法忍受母亲的歧视而离家出走，在母亲突然去世、父亲心理变异、兄长们束手无策之时重新回家，关爱父兄，一家人经过多次冲突和磨合，终于重建起业已散乱的家庭构架和久违的家庭亲情。该剧在老苏州和新苏州两种城市景观间来回切换，显示了当代城市生活的新旧融汇基调以及心理疾患终能通过家人团结而治愈的乐观前景。

电视剧《在远方》中姚远的极度自卑，《因法之名》中青年检察官邹桐和律师陈硕，嫌疑人许子蒙，以及老一辈公检法干部邹雄、葛大杰等因冤案而产生的群体心理紊乱等，都表明这些都市中的人正携带各自不同的心理疾患负重而行，通过自己的人生奋斗，为城市生活涂抹上绚丽斑斓的色调。

当前，中国城市生活影像打开了“流动的现代性”在中国城市生活中的独特景观，即流溯的现代性，表明当前中国城市生活既是世界城市现代性生活的一部分，同时又是其中有着独特的本土特性的一部分。其中向前方或未来流动与向过去溯洄之间，存在着激烈的对话和平静的交融，由此书写出中国城市现代性想象的新篇章。紧紧抓住这一点去追究，有可能发现当前中国城市生活的新维度及新品位。

 

（本文作者为北京大学文化产业研究院研究员，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主任、教授。本文来源于作者在《探索与争鸣》2022年第10期发表的文章。）

编辑：任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