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集电视剧《风吹半夏》于2022年11月底在电视台和网络同步首播，那时正值全国新冠疫情出现新一轮流行的令人揪心时刻，观众是否还有观赏心境去平静且耐心地看下去，心里真没底，但也同时有着好奇心：这样的剧在此时此刻观众心中到底能够产生什么效果，引发怎样的反响。现在，当其收获种种好评以及疑问后，有必要回头思考，它到底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样的新东西？

电视剧《风吹半夏》剧照

一、三风交汇之风

我禁不住在心里琢磨：这剧名中的“风”到底是什么“风”？在小说原著《不得往生》结尾，许半夏呼唤高跃进来海边办公室，两人共同静观威力巨大的超强台风。那风似乎应当是一种隐喻，相当于说它代表一种自我反省之风，即自我反省野蛮生长商人过失之风。而这部电视剧里的“风”，显然已经有了明显的改变，蕴蓄了更为丰厚的意味：它虽然延续了原著中的自我反省之风，强调个体心灵自反的重要性；但与此同时，它毕竟又比自反向前迈进了一大步，加入自我改过之风，重在以实际行动去自我纠错；同时，它还带有改革开放时代特有的开创之风在当前新时代的延续意味，要继续引领时代风气。这样，该剧就应当拓展出自反、自纠和开创的三风交汇新格局。这是对小说原著的一次显著拓展和强力升华。凭借这三风交汇之风，许半夏在成功协调和处理公司遭遇的系列重大危机后，没有急于上市，而是果断选择去自首和补偿村民，体现了新一代商人的现代儒商之风。这应当是一种在中国式现代化背景下传承古典儒商风范传统的新型儒商之风，可以称为中国式现代儒商之风，简称中国式现代儒风。这无疑应当是这部剧中的一个重要创新点。

 

二、改革开放初期时代气息

该剧正是围绕许半夏的这种中国式现代儒风的表达，精心安排主要情节。剧情被放在1996年至2002年之间，同时适当追溯到1991年许半夏与小陈和童骁骑三人联手收购废旧钢材时，通盘释放改革开放时代初期特有的时代气息。
其主情节始于她在1996年滨海招商会上结识商人伍建设、裘毕正、冯遇、郭启东、赵垒等5人之时。故事始终围绕她与这5人的关系而展开。她同其中伍建设、裘毕正、冯遇、郭启东相约前往北边国家收购废钢材，同时选择海边滩涂建堆场做废钢生意。她经过艰苦努力在1997年夏天从黑海边运回5万吨废钢，却不幸碰上全球钢铁大跌价。好在有赵垒从旁帮助，她在坚持大半年后终于赶上钢价回升时才出手，赚了一大笔。后来在省二钢拍卖时竞标败给伍建设，后者办起建设钢铁厂，她则自己办新钢厂。在建设钢铁厂排污危机爆发时，她深明大义地将建设钢铁厂与自己的钢厂合并成立宇宙钢铁厂。当公司走上正轨时，她被前来寻仇的前夫王全打伤，大度地选择容让并与之和解，跟赵垒结婚。随后公司突遇被检举偷税、走私、侵吞国有资产等系列危机。她全力应对，好不容易解除危机时，决定就当年滩涂污染案去投案自首并赔偿受害村民，以这种自首和纠错行动而主动为曾经的野蛮生长担责，由此坦然面对和走向未来。这些情节中间，还穿插她与父亲许友仁和继母的矛盾、与前夫王全的纠葛、与赵垒的恋情，以及小陈与周茜的假恋爱、童骁骑与野猫的热恋、裘毕正与郭启东的恩怨等多重关系，使得全剧颇有看点。

电视剧《风吹半夏》剧照

 

三、镜像中的人物群像

该剧的突出创新点之一在于以镜像方式塑造一群鲜活动人的商场人物形象，这具体表现在，以周围人物为许半夏的随处可以相互对照的镜像型人物。这些人物中几乎没有“坏人”或反面人物，而都是“好人”或正面人物，不过其中还是有一些明确区别的。主人公许半夏总是微笑着面对周围各种人，其性格中洋溢着争胜、坚毅、仁义、容让、务实、善思、勇于改过等多方面人格，是典型的当代儒商人格的突出代表。她身边的陈宇宙宛如忠厚、踏实和忍让品质的化身，童骁骑则代表朴实、忠诚而又侠义。其恋人赵垒具有当代理想“暖男”的突出特点：正直、善良、睿智、宽怀。高跃进显得大气、稳重和心细。
如果说，前面几个人物构成许半夏的忠诚伙伴和帮手，同时也构成她的同一性的正面理想型镜像，其美学功能在于有力地促进和见证许半夏的人格精神风范的话，那么，下面4个人物则可以视为她的人格的反差鲜明的正面欠理想型镜像，也就是那种虽然终归是“好人”但毕竟存在明显缺点和不那么完美的人格镜像：伍建设总是热情、自负、强势和急躁，裘毕正重利、世故和轻信，郭启东精明和心狠，冯遇有着优柔寡断的老好人性格。这4人言行恰好构成许半夏的对比鲜明的欠完美镜像。更集中地说，如果把伍建设视为老一代“野蛮生长”的商人代表，那么，许半夏则已经成长为新时代儒商的代表了。

 

四、新时代儒商：三重性格综合体

 

电视剧《风吹半夏》剧照

进一步看，许半夏作为新时代儒商形象，呈现为多重性格特征的综合，其中至少可以梳理出三重性格特征，不妨暂且简称为三重性格综合体。
其第一重性格在于开创性，也就是甘做改革开放时代的弄潮儿。开头几集，叙述她在去北边采购废钢材遭遇困境时，当其他同行者都回国了，而她独自坚持下来，终于找到生机和转机，满载而归。
其第二重性格在于仁义性，即为人仁厚、侠义、容让，具有当代“儒者”或“君子”风范。第19集，讲述她到沈阳，在赵垒帮助下同钢铁厂老板王大胜见面，后者虽然表示可以低价把钢厂废铜烂铁卖给她，但告诫她别去管工人的事。但她并没有被吓到，反倒提醒王大胜考虑工人和家属的善后事宜，最终让其妥协，答应给家属们通水通电。第20集她带设备回滨海前去拜访钢厂副总工程师老贾，邀请他和其他技术人才到滨海共同建厂，住房、工资都可以安排，使得老贾欣然决定跟她去开始新生活。第24集讲述她在竞标省二钢失利后专程找到伍建设，要求其保障沈阳来的钢厂技术人员待遇，后者答应落实。这些都反映许半夏性格中的宝贵的“儒者”或“君子”风范。
其第三重性格在于正己性，即是勇于自己纠正自己，“退思补过”，也就是自觉发现并坚决纠正自身过失。《礼记·中庸》主张“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荀子·非相》有“故君子之度己以绳，接人则用抴”的观点。勇于自己纠正自己的过错，正是许半夏的“儒者”或“君子”品质以“知行合一”方式所展开的实践。
比较而言，近年来不少电视剧主人公已经同时拥有了前两重性格即开创性和仁义性，例如《大山的女儿》中黄文秀充分表现出开创性和仁义性，《县委大院》中梅晓歌同样有着开创性和仁义性，但正是在《风吹半夏》中，许半夏身上首次以如此自觉、坚决和彻底的方式展现出开创性和仁义性基础之上的正己性性格！她不只是拥有开创性、也不只是拥有仁义性，而是在保持开创性和仁义性基础上而更加突出正己性性格。民间有“30年河东，30年河西”的说法，在改革开放时代已经持续40多年的背景下，对于该时代初期的原初过失予以自觉反思和自我纠正，确实有其必要性和重要性，有助于在“以史为镜”中开创新的更加美好的未来。或许这一点正是这部电视剧所展现的突出的创新点。

 

五、在“正己”中成就现代“君子”

重要的是，这部剧特别注重呈现许半夏的“以人为镜”的自觉、自信和自强之心，并且勇于以实际行动去自我改过和自我纠错。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71《魏徵传》记载有唐太宗李世民的话：“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镜，以防己过。今魏徵殂逝，遂亡一镜矣！”许半夏或许没有看过《旧唐书》，但似乎深谙“以人为镜”的道理，总是自觉以周围人为镜子，随处反思、反省和检讨自己的过失。孔子讲“吾日三省吾身”，又说“过则勿惮改”（《论语·学而》），还强调“过而不改，是谓过矣”（《论语·卫灵公》）。他主张经常自己反省自己的言行，犯有过错就不怕改，犯了过错而不知改才真的是过错。明代王阳明说“故不贵于无过,而贵于能改过。”（《王文成公全书》卷25《教条示龙场诸生》）
这些表明，儒家早就形成了一整套以“正己”为核心的个体自我反省和自觉纠错心理机制传统，这种传统始终突出个体的“改过”、“退思补过”等“正己”言行在“君子”修身过程中的优先性。而这种传统在许半夏性格中获得自觉传承。第35集，许半夏的反思性心理活动的复杂过程得到细致的和反复的渲染。在第36集，她对一再劝告她去让伍建设独力承担责任的律师说：我选择做一个重情义的商人，要来一次真诚的道歉，给自己一次忏悔的机会。她的理由是，不管是个人、公司还是一个大的企业，都要承担责任，更要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意识，这样才能对他人和整个社会负责人，才会创造出更美好的未来。正是考虑到这种自我担责的重要性，她主动选择去认罪自首。这种自我选择来自于她的良心发现：过去无处可逃，坠入深渊，不得往生。这部剧的结尾把小说中第61章拥抱台风写许半夏与高跃进在台风中聊天和静观，改为现在的许半夏与童骁骑冒着漫天大雪在海边散步，通过旁白反映其自我反思。这种改编，重在突出主人公以“正己”方式而成就现代“君子”的行为取向，也就是在自我反省中向着文明商人或儒商生成。

 

六、心性现实主义中的理想型形象

 

这部剧带有心性现实主义文艺的鲜明特征，即突出主要人物或主人公的心性智慧在其人生历程中的核心作用。这种作用主要表现在，该人物自觉或不自觉地注重以个体的德行修为去规范自我言行，反思自我过错，化解周围矛盾，转危为机及开拓未来等，总之，凡是在做任何一件事之前都必须进行自我德行修为，即反思自我言行是否满足“仁义礼智信”等规范。许半夏正是这样一位自觉地传承中国古典心性智慧传统的主人公，她总是“以人为镜”和“以史为镜”，主动反思自我，关爱他人和给予其帮助，注意协调周围关系，甚至一旦发现自我过失即勇于自我纠错、改过。如果可以把心性现实主义电视剧分为现实型、理想型以及现实理想交融型三类，《装台》和《我在他乡挺好的》等在其中更偏于现实型，《人世间》和《高山清渠》在其中更偏于现实理想交融型的话，那么，《风吹半夏》显然更偏于理想型。作为心性现实主义中的理想型作品，它更注意突出许半夏身上的理想主义愿景：自我反省早年滩涂污染过失并自觉担责，主动赔偿，走在中国式现代儒风的前列。

平心而言，许半夏以如此坚决和果敢的姿态去“正己”，无疑在现实中有着强烈的合理性，因为业经40余年的改革开放时代理应呼唤并实际地出现这样的人物，这也是中国式现代化历程推进到这个时段，需要实现自我纠错和持续提升的必然要求。不过，正像在剧中，周围人物中仅有童骁骑一人对她予以理解和支持外，其他人物中很难出现与她比肩的人物。观众可以看到，结尾处在海边，在茫茫大雪中，仅有童骁骑忠诚地陪伴着许半夏，两人共同以诗意方式去憧憬未来。他们显然还只是两名带有浓烈的理想化色彩的、指向未来的人物，尽管这种理想性具有充分的合理性。

电视剧《风吹半夏》剧照

 

七、反思精神原动力的空缺

 

再有就是，许半夏作为自觉地传承古典心性智慧传统的、拥有突出的“正己”风范的现代儒商的突出代表，她的这些言行的原动力来自何处？从现有的故事叙述来看，显然不足以获得完整的解释和理解。光靠她个人，没有合适的引导者、帮手等，如何可能做到？尽管可以不否认其个人的“天赋异禀”的特殊重要作用，但毕竟还是更需要从后天习得、地缘环境熏陶、文化传统涵濡、他人引导、及个体进取心等多方面去追究。

由此看，该剧在对于许半夏的“退思补过”和“正己”等性格的原因或原动力的交代上，出现了不言而喻的空缺或欠缺，这就让观众无法清晰地和合理地理解许半夏之所以勇敢地自我反省和“正己”的言行的原因。她只是一名普通的商界弄潮儿，何来古典心性智慧传统的强大传承和提升力？如果能在故事框架中设计出某种前辈、前贤或思想传统的引导或引路作用，那就更有利于解释她的言行的原因了。例如，对这位浙江籍商人，或许可以深挖她所身处于其中的以“经世致用”为标志的浙东学派的悠久传统的涵濡力量。她的身上，应当既自觉传承改革开放时代的时代精神，又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深潜着以“经世致用”为标志的浙江地缘文化传统、以及更加源远流长的儒家心性智慧传统的涵濡作用，再加上她自己的超常领悟、反省和纠错能力，这多种“力”相互交融在一起，才有可能综合地构成她的性格臻于成熟的精神力量。

但这里提出这样的高要求，有可能被误解为一种无法抵达的美学苛求。不过，人物形象一旦被以如此显在方式去构型，就应当尽力寻求其满足规范要求和抵达完型之境，否则观众无法不提出质疑。而正大步流星地行进在中国式现代化道路上的中国商人，理应释放出这种从中华型传统中吸取力量的高度文化自信心和文化自强力。

电视剧《风吹半夏》剧照

《风吹半夏》通过塑造许半夏这个人物形象，刮起了一股中国式现代儒风，带有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的鲜明特点，这既是对过去现代儒风的总结，更是指向未来中国式现代儒风构建。这个人物形象的出现或许理想成分较多，但毕竟为当前和未来中国式现代化征程形塑出一种具有示范效应的新型人格形象及其儒风规范，相信可以在观众中起到促进文化自信和文化自强的积极作用。这一点想必正是这部电视剧给予我们的有益启示之一。期待未来中国电视剧，能够在许半夏这一人物形象基础上继续前进，直到开拓出能够深入而全面地呈现上述精神原动力的更加完整而又成熟的形象。

 

（本文作者为北京大学文化产业研究院研究员）

编辑：任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