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锋:从策展经验看双年展对城市文化的影响

内容摘要:艺术双年展在改善城市文化氛围、提升城市文化活力和影响力方面具有重要作用。借助艺术双年展来促进城市文化的活力,进一步拉动国民经济发展,成为城市管理者常用的策略。不同城市举办双年展有不同的成效,也有不同的问题,本文结合笔者的策展经验,总结了双年展的一些经验,也揭示了双年展存在的一些问题。

关键词:双年展  威尼斯  大同  乌鲁木齐

随着社会由现代化向审美化的转型,审美经济和文化产业在国民经济中所占比重越来越大。城市品牌或者城市名片,不仅是一个文化问题,也是一个经济问题。借助艺术双年展来促进城市文化的活力,进一步拉动国民经济发展,成为城市管理者常用的策略。对于这种策略的效力,我们可以从不同的方面进行研究。在这里,我将结合自己策划艺术双年展的经历,对于如何更好地发挥艺术双年展对城市文化形象的塑造作用,谈一些自己的体会。

众所周知,艺术双年展并非一般的艺术展览,而是偏向探索性、实验性的当代艺术展览,因此不同于商业性的艺术博览会和群众性的艺术节。我较早参加的艺术双年展,是2011年威尼斯国际艺术双年展。在这届双年展上,我策划了主题为“弥漫”的中国馆。从威尼斯艺术双年展的章程上可以看到,双年展展出的作品都必须是为该展览创作的、尚未展出过的作品。但是,这一条并未被严格执行。例如,金狮奖获得者克里斯蒂安·马克雷(Christian Marclay)的作品《时钟》(The Clock)就不是首次展出的作品。不过,中国馆展出的5件作品都是专门为双年展创作的,其中4件作品是全新的,它们甚至改变了参展艺术家固有的创作轨迹。

尽管威尼斯艺术双年展中的作品不是全新的,但从总体上来看,多数作品都还是偏实验性,与差不多同时开幕的巴塞尔艺术博览会上的作品非常不同。巴塞尔艺博会上的作品都是比较成熟的作品,可以进入收藏领域。通过威尼斯艺术双年展与巴塞尔艺博会的比较,可以看出它们在城市文化形象塑造方面所发挥的不同功能。巴塞尔艺博会集中在三天之内,尽管也有些外围展览和配套项目,但以艺术品的交易为主。参观艺博会的观众特别集中,但形成持续的文化影响有限。威尼斯艺术双年展不同,即使是主题展开幕式当天,也看不到人头攒动的景象,因为每个展览的开幕时间不同,加上地点比较分散,很难形成巴塞尔艺博会那种热闹的气氛。但是,威尼斯艺术双年展持续长达半年之久,对于城市文化的影响更加深远。由于作品的实验性,威尼斯艺术双年展上展出的作品,经常被视为当代艺术发展的风向标。正因为如此,威尼斯艺术双年展不仅吸引了艺术收藏家和爱好者,还吸引了艺术研究者。不少艺术院校在威尼斯设立研究和教学基地,研究全球当代艺术的现状和趋势。就影响深度而言,威尼斯艺术双年展远远超过巴塞尔艺博会。

在艺术双年展的基础上,威尼斯又开办了建筑双年展、音乐节、电影节等大型国际展演活动,再加上特有的文化传统,使得威尼斯成为全球最著名的文化城市,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文化艺术爱好者和旅游者。在艺术双年展全面渗透威尼斯的社会和文化的各个方面的同时,它也面临着自己的问题。在我看来,最突出的问题是,威尼斯已经无法消化艺术双年展所蕴含的文化创新力。尽管威尼斯艺术双年展展出的作品依然具有很强的创新意识,但是这座城市接受能力弱的弊端体现得越来越明显。威尼斯人口不到30万,大多数为外来人口。因为旅游带来的喧嚣和不断恶劣的气候条件,越来越多的本地人离开了威尼斯。这让威尼斯成了一个纯粹的艺术展览场地,这个城市本身已经不具备对艺术创新力的吸收和转换能力。正因为如此,威尼斯艺术双年展在促进该城市的文化发展上并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威尼斯已经沦为一个纯粹的旅游城市,在文化创新方面失去了动力。

我曾经想帮助大同打造文化旅游城市。在做完威尼斯国际艺术双年展中国馆之后,我与中国美术家协会雕塑艺术委员会合作,策划了首届中国大同国际雕塑双年展。结合云冈石窟、上下华严寺等文化资源,我将首届雕塑双年展的主题确立为“开悟”,既与佛教文化中的“悟”和“顿悟”形成呼应,也与现代文明中的“启蒙”发生关联。除了邀请国内雕塑名家的作品参展之外,还邀请了具有潜力的青年雕塑家参展。由于展览准备时间较短,邀请国外雕塑家来参展的愿望已经无法实现。不过,我们幸运地发现有不少国外雕塑家在国内加工作品,特别是找到了近十位用3D打印技术创作雕塑的国外艺术家,其中包括著名雕塑家布鲁斯·比斯利(Bruce Beasley),他们都有作品留在国内。这批作品的参展给整个雕塑双年展带来了巨大的张力,尤其是与大同浓郁的传统雕塑文化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让“开悟”这个主题的内涵变得更加丰富。

首届大同国际雕塑双年展获得了巨大成功。但是,由于地方政府的原因,随后的展览规模和水准都受到一定的影响。我最初参与大同国际雕塑双年展的目标是希望借此将大同打造成为像威尼斯一样的文化艺术旅游城市。除了雕塑双年展之外,还规划了电影节、戏剧节、服装节、音乐节等艺术活动,这些活动加起来能够让大同每个季度都有重要的艺术活动。这个比较宏大的计划最终没能实现。现在大同已经有了博物馆、美术馆、大剧院、图书馆等一流的文化艺术硬件设施,但缺乏高水准的展演活动。如果持续缺乏高水准的内容,无法打造一流的艺术管理团队,投入巨大的硬件设施也将逐渐荒废。大同的遭遇与威尼斯刚好相反:威尼斯的问题在于城市人口和空间容量无法消化丰富和高水准的内容,大同的问题在于大量空间闲置,人口的艺术和文化水准的提升也有巨大的潜力可挖,但是缺乏高水准的内容。

空间的对比不难理解,大同可用的公共文化空间完全不亚于威尼斯。人口的对比就不那么容易理解了。不到三十万人口的威尼斯有四所一流大学,还有不少艺术家和设计师在那里建立工作室,剩下的就是从事旅游服务的人口,需要借助双年展来提升自身文化艺术素养的人口已经非常少了。但是,大同不同。大同人口差不多是威尼斯的十倍,两小时左右的高铁可以连接北京、天津、太原等人口超千万的大城市,而且大部分人口缺乏艺术和美学教育,从人口上来看,具有巨大的消化双年展艺术创新的潜力。

地方政府希望通过艺术展演拉动经济发展,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艺术展演的主要目的是改善城市人口的精神面貌,提升城市的经济和文化创造力,从总体上树立良好的城市文化形象。因此,双年展不能急功近利。

迄今为止,我最看重的一个双年展是我策划的首届中国新疆国际艺术双年展。在这之前已经做了一届新疆双年展,但仅限于国内艺术家参展。对于能够参与策划首届新疆国际艺术双年展,我感到非常荣幸和兴奋。众所周知,新疆从事当代艺术创作的艺术家不太多,能够欣赏当代艺术的人口也不太多。不仅如此,整个中亚地区的当代艺术都不太发达。我希望首届新疆国际艺术双年展能够改善这一局面,通过双年展让乌鲁木齐成为中亚地区的文化传承和创新的中心。

于是,我从地缘政治学的角度来策划这次展览。20世纪初,英国地理学家麦金德(Halford Mackinder)提出了著名的陆地中心说,大意是谁能控制地球大陆的中心,谁就能控制全世界。地球上最大的大陆就是欧亚大陆,它的中心大约就在中亚地区。随着海运和空运的发达,陆地中心说遭到了挑战。但是,如果从新近的高铁技术的角度来看,陆地中心说很有可能会被再次提起。目前我国和欧盟都有发达的高铁技术,如果能够加强合作,用高铁将欧亚大陆的各大城市连接起来,我国倡导的“一带一路”和“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就能由蓝图变为现实。这个蓝图变成现实时,乌鲁木齐就会建成连接欧亚高铁的枢纽,进而成为连接中西文明的桥梁。我希望中国新疆国际艺术双年展能够推动这一天的早日到来。双年展上展出的具有科技含量、时尚元素、国际风格的作品,会对乌鲁木齐的文化生态产生影响,进而影响到中亚地区的文化生态。

为此,我选择了来自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阿富汗、巴基斯坦、伊朗等中亚国家的艺术家,将展览的主题确定为“相遇丝绸之路”。展览得到了中亚艺术家的大力支持,他们对于在乌鲁木齐举办双年展感到非常兴奋。尽管中亚地区的艺术家最终未能来展览现场参加开幕式,但是展览取得了巨大成功。它具有明确的学术主张和明显的地域特色,与其他流行的国际艺术双年展非常不同。

在跟中亚艺术家的沟通过程中,我发现他们有一个共同特征,即他们都是两栖艺术家,大约半年时间在本国进行创作,半年时间在纽约、柏林等西方国家的重要城市参加展览等艺术活动。如果我们坚持将中国新疆国际艺术双年展办下去,乌鲁木齐就有可能成为中亚艺术家的家园,乌鲁木齐的文化将因此得到重大改变,会加快使其建设成为一个具有创造力、国际化、开放、现代、时尚的大都市。遗憾的是,中国新疆双年展也没有能够持续下去。

 

(本文作者彭锋为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院长,北京大学文化产业研究院研究员)

 

编辑:任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