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现实题材电视剧创作呈现出大变局下社会心态的新构型。本文认为，社会心态新构型有三种情形，即物通心式心态、心通物式心态和物心互通式心态，它们在现实题材电视剧中有着具体表现，共同体现出万物通心这一社会群体心理，并且体现为天地人心一体论、“中和”原则以及天地生文律、阴阳交替律、刚柔相济律、以善润真律、化悲为喜律、褒贬皆有律和乐以忘忧律等具体形态。

【关键词】现实题材电视剧;物通心式心态;心通物式心态;物心互通式心态

回顾2022年已播的现实题材电视剧，我的脑海里不禁跳出这样三幅记忆图景:《人世间》里历经苦难的老工人周志刚在临终前对自己一生包括三个儿女秉义、周蓉和秉昆都表示满意;《大山的女儿》里“时代楷模”黄文秀以果敢的创变型作为和温厚的“人师”风范泽被后世;《春风又绿江南岸》里县委书记严东雷顺势而为地创造出自然生态美与政治生态美之双美交融的江南山村美。由此感到，电视剧作品中有一种新趋势变得越来越清晰，这就是在对于当前“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时代社会百态的生动描绘中出现了社会心态新构型。这种社会心态新构型作为对于人们的群体社会心理状况的想象性电视艺术美学建构，并不是在本年度才突然出现的，而是在近十年来已逐渐展开，并且较为典范地呈现在现实题材电视剧作品中。我想到的作品有(不限于此)2013年的《正阳门下》《女人进城》《新恋爱时代》，2014年的《满仓进城》《老农民》《产科医生》《大丈夫》《马向阳下乡记》，2015年的《平凡的世界》《情满四合院》《急诊室的故事》，2016年的《欢乐颂》《中国式关系》《小别离》《安居》，2017年的《人民的名义》《我的前半生》《外科风云》《鸡毛飞上天》《欢乐颂2》《猎场》，2018年的《正阳门下小女人》《归去来》《恋爱先生》《美好生活》《大江大河》，2019年的《都挺好》《小欢喜》《精英律师》《在远方》《因法之名》，2020年的《大江大河2》《老闺蜜》《了不起的儿科医生》《最美的乡村》《三叉戟》《一诺无悔》《幸福里的故事》《猎狐》《小镇警事》，2021年的《山海情》《装台》《我在他乡挺好的》《小舍得》《对手》《经山历海》《温暖的味道》《号手就位》《小幸福》，2022年的《超越》《人世间》《今生有你》《龙城》《特战荣耀》《心居》《春风又绿江南岸》《欢迎光临》《警察荣誉》《女士的法则》《新居之约》《爱拼会赢》《关于唐医生的一切》《大山的女儿》《高山清渠》等。下面拟结合近十年来现实题材电视剧作品谈谈社会心态新构型。

 

一、当前社会变迁中的社会心态构型

 

要理解近十年来国产现实题材电视剧创作的发展和演变，需要看到在我们身处其中的当代社会，人们的群体社会心态发生了怎样的新变化。社会心态是人们在社会生活境遇中形成的看待生活世界的感觉、理智、情感、思想、想象、幻想、直觉等心理的综合物，它常常以社会群体交流和达成大致共识的方式，回答当前社会和人生怎样、为什么这样以及人生意义在哪里等一系列问题。当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世界正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急剧变迁中人们的社会心态正在和已经发生微妙而又重要的变化，出现了社会心态的新构型。这些变化以及新构型突出地表现在:一方面，人们的社会生活总是受到社会生活环境的影响或制约，努力顺应社会生活的变迁而变迁;另一方面，人们也总是调动自己的主体能动性去感知社会变化、力求把握自己的命运，或是在社会变化中体现个人的作为或价值。特别是近十年来，国家大力倡导传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全国电视剧创作界产生了有力的引领作用。在2013年8月19日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四个讲清楚”中就有“讲清楚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的突出优势，是我们最深厚的文化软实力”。1在2014年10月15日召开的文艺工作座谈会上，习近平总书记向全国文艺界发出“结合新的时代条件传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和弘扬中华美学精神”的号召。2尤其是2021年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习近平总书记明确提出“坚持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重大命题。正是在国家倡导和社会各界积极响应的特定背景下，电视艺术家们越来越自觉地在马克思主义世界观与中国古典心性智慧传统相结合的意义上去体验当代现实社会生活，在创作中深入描摹人们的社会心态，展示他们在自己的社会生活境遇中所表现出来的具体风貌，从而传达出大变局下社会心态新构型的信息。

当然，中国古典心性智慧传统在当代生活世界中的传承其实是一直在进行的和从未间断的，正是由于国家的倡导和社会各界的共同关注，才越来越受到重视，并且渗透进电视剧创作中。这样，马克思主义“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世界观就与个体德行修为具有优先性的中国古典心性智慧之间产生了必然的和重要的相互交融。如果说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观念认为世间万事万物的存在和变化已然构成个体生活的条件和基础，那么古典心性智慧要求个体自觉地调动自己的德行修为去做人做事，由此对社会生活中的人和事产生一定的干预性作用。在这样的背景下，当代中国社会心态出现新构型并且集中反映在现实题材电视剧创作中，就有着一种历史必然性。

 

二、电视剧中的三种社会心态

 

正是从马克思主义和中国心性智慧传统相结合的视角去观察，近十年来电视剧中人们社会心态的新构型呈现出大约如下三种情形:第一种不妨称为物通心式心态。物通心是说世间万事万物有自身的运行规律，给予人们的社会生活以这样那样的有力影响，而对此，人们的心灵能够感受到并展开积极的回应。第二种可以叫作心通物式心态。心通物是说人们的心灵或精神能够主动去感受万事万物的变迁规律，并且发挥自己的能动性去改变自己的命运。位于上面两种之间的第三种社会心态可称为物心互通式心态。物心互通是说世间万事万物与个体心灵之间虽然存在差异，但可以相互沟通或交融。尤其是个体心灵可以在顺应万事万物变迁的同时，积极以自身作为去改变环境和命运，以便换来一种心理平衡。

如何简明地识别这三种社会心态之间的关系?可以说，在物通心式心态中，人物对社会生活既顺变而又加以心化，即在顺应社会变化过程中能够以心性智慧去加以化解，一般没有明显的主动改变命运的行动。在心通物式心态中，人物竭力调动自己的主体心性智慧去试图挑战和改变命运，并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取得了成功。在物心互通式心态中，人物面对客观社会变化的强势挑战，积极地应变，力求在与社会变迁潮流的应战中取得成功或保持一种大体平衡。

就物通心式心态来看，电视剧中的主要人物往往在时代潮流推动中往前走，顺应和认可变化着的新的时代。在这里，时代大潮的强力推送构成人生境遇改变的主导力量，而个人也以积极的心灵姿态去响应。如《小别离》叙述方、金、张三姓家庭身不由己地投身于中国大城市中兴起的中学生出国留学潮，为各自家中的中学生出国留学费尽了心力。《我的前半生》中的全职太太罗子君在突然与丈夫陈俊生离婚后陷入困境，后来在闺蜜唐晶及其男友贺涵的帮助下进入职场，实现了自我成长。《大江大河》聚焦国有企业技术员宋运辉、乡镇企业带头人雷东宝和个体户杨巡三位男主人公，叙述他们在改革开放的“大江大河”中翻滚起伏的命运轨迹，在顺应时代大潮的过程中积极应对人生变故，结果阴差阳错地品尝到各自不同而又难以言明的人生滋味，展现出人生必然性与偶然性之间的奇异交融图景。《都挺好》中长期承受妻子鄙夷目光的苏大强，在妻子突然去世后想释放被压抑的自我，其心态和言行却变得怪异而有悖常情常理;远在美国工作的长子明哲和近在家中“啃老”的次子明成也都有各自的心理疾患;紧急回家协调的小女儿明玉，曾多年承受母亲的嫌弃而离家出走，这次回家救急也让她变得百感交集。苏家这四名成员都不得不全力调整自己的心态去适应新变化。《装台》中的刁顺子生活在西安“城中村”，有着愣顺的性格特征，寡言少语但心中明白，凭直觉行事，诚然在自己的装台队有着领导力，但在家中缺乏对于女儿和妻子的掌控力，从而总体上是感知和顺应命运的变迁轨迹往前走。《我在他乡挺好的》通过在北京生活的四名女孩的不同命运和共同选择，说明心安才是生活赖以理顺的一条基本生存法则。《人世间》里的周志刚家族、《欢迎光临》中的酒店礼宾部门童张光正和空姐郑有恩、《心居》里的顾家姑嫂顾清俞和冯晓琴、《新居之约》里的杨光和陈曦等，也都体现出物通心式心态下人物的共同特点:身不由己地跟随社会生活潮流走，虽然没有体现出同社会潮流和命运展开硬性反抗或抗争的强大能量，但也能够在顺应环境变迁的同时，尝试调动个体的心力去应对，在局部范围和有限程度内发挥自己的某些调节作用。

在心通物式心态中，主要人物虽然同样承受社会环境的制约，但个体的心理能量相较物通心式心态中的主体而言显然更加主动和强劲，甚至敢于同环境的力量相抗衡。如《女人进城》中村妇女主任王红艳通过进城创业，对其丈夫李大可所代表的夫权进行了成功的反抗。第4集开头有这样一幕:身着红色衣服的王红艳收拾行李坚决出走，让其夫李大可始料未及，追到门外也无济于事，王红艳绝不回头地往村口走，展现了超乎寻常的坚决和果敢姿态。《情满四合院》里，北京钢厂职工何雨柱与邻居寡妇秦淮茹有着同样的仁厚、良善、容让等品质，两人之间情意相投、两情相悦，虽然遭遇许大茂的百般阻挠以及“三位大爷”等的搅局，但他们意志坚忍，敢于斗智斗勇，历经长期协调而走到一起，也同时让许大茂被感化和发生转变，谱写出以个体德行修为凝聚人心的胡同邻里和睦新篇章。《正阳门下小女人》中，徐慧真的人生故事与此相通相契:面对前夫贺永强的背叛和持续搅局，以及与范金有和陈雪茹夫妇的剪不断理还乱的矛盾，徐慧珍在丈夫蔡全有的爱护和支持下，历经半个多世纪风雨，成功地将祖传的小酒馆实业传承下来，也达成三个家庭之间的合作与和谐，展现了超凡的德行修为和人格魅力。《一诺无悔》中，政和县原县委书记廖俊波以超常的仁厚品质和开拓精神，在短短4年间让政和县从省级贫困县转变为经济发展全省十佳县，创造出“政和传奇”。《高山清渠》中的黄大发以其“大心脏”，36年如一日地克服种种困难，完成高山引渠大业，展现出一颗仁厚、容让、智勇双全而又经久不衰的创业者心灵。这些主要人物都拥有强盛的个体心智，敢于调动它们去适应社会环境变化、主动迎接命运挑战，直到社会生活环境及个体人生发生重要改变。

至于介乎物通心式心态与心通物式心态之间的物心互通式心态，则力求在社会环境的力量与个体意志力量之间寻求平衡。如《鸡毛飞上天》叙述陈江河和骆玉珠联手取得商业成功的故事，变动不居的人生经历、激烈争斗的商海和坎坷的情感变化都没有阻碍这两个人的创业意志。《猎场》叙述郑秋冬在经历职场沉浮后成为专业猎头的故事，既展现了他命运轨迹的曲折，也突出了他个人意志的坚忍。《猎狐》以公安部“猎狐行动”事件为原型，一面呈现王柏林等经济罪犯的狡猾和其“保护伞”的顽固，一面刻画夏远和吴稼琪等经侦警察跨境追逃的智勇双全。《山海情》将时代背景设置在国家脱贫攻坚战略的推进及其在闽宁合作中的具体落实上，在此基础上展开的闽宁帮扶故事才可能走向成功。正是得益于来自福建的干部和技术员等的多方援助，以马得福、马得宝和马喊水一家为代表的涌泉村贫困村民才能克服留守与搬迁之间的摇摆，最终完成整体易地搬迁和脱贫的壮举。这里重点书写的是当地李、马两姓人家与六盘山麓和戈壁、沙滩等自然环境之间相互沟通的心灵史。《对手》讲述了一群国安干警与境外间谍之间的较量故事，国安人员从波澜不惊的日常平淡生活中发现间谍的蛛丝马迹，再凭智慧和耐心与敌周旋，直到将其捉拿归案，体现的是主体心灵与外在他者之间的汇通。《超越》虽然以我国短道速滑运动员陈冕的“超越”目标为中心题旨，但着眼于陈冕个人心理创伤的治疗、三代体育人之间的恩怨纠缠和友爱互助，得以超越唯金牌论的层次，上升到对于事业、友情、亲情等丰厚意义的多层次挖掘中:既有出于竞争心的成功式超越，又有出于事业心的奉献式超越、面向后代的传承式超越，以及满溢友善之心的团结式超越，从而成功地营造出一种中国式境界的超越。《关于唐医生的一切》中，个人家庭生活不顺心的心外科医生唐佳瑜受邀回国担任医院心脏中心主任，他没有强势的性格和宏大的作为，但以细致而持久的温厚、友善、助人等工作作风团结起周围的医务人员，在救治心脏病患者、助推国产人工心脏研发方面做出突出贡献。这一类型的主人公或主要人物起初并不知道自己到底会怎样，自觉性不够强，但后来历经曲折而成长，尽力平衡了环境与自我之间的关系。

或许还有其他社会心态类型，但这三种形态是主要的。当然，它们之间实际上是相互渗透和紧密联系的，有时很难区分开。

 

三、三种社会心态的特点

 

比较起来，在这三种情形中，物通心式心态偏重于物对心的制约和心对物的顺应，心通物式心态偏重于在物的制约下心对物的主动回应和作为，物心互通式心态要在物的制约下寻求物与心的平衡。

物通心式心态体现了社会存在大趋势或社会生活主流对主要人物的支配性作用，以及主体调动心性智慧而进行的顺应、化解的平和之举。《人世间》中的周志刚和李素华夫妇，都是过去近半个世纪中国社会风云的亲历者和顺应者，他们率领全家在经历种种苦难后坚持了下来。周志刚有不满，特别是对小儿子周秉昆，经常加以批评和训斥，但后来还是认可了他的不容易和对父母的孝道，对自己的一生也表示满意。周秉昆没考上大学，没有正式工作，始终在社会底层沉浮，还坐牢近十年，但仍然以“觉着苦吗，自己嚼嚼咽了”的口头禅微笑着予以释怀，最终得出这个人生“想想就美”的结论。《欢迎光临》中的酒店礼宾部门童张光正外表平凡但内心仁厚、注重友情、乐于助人，空姐郑有恩表面泼辣带刺而内心柔软、善良，这两人之间的持续碰撞在经历若干曲折后，终究抵达平和之境。周家父子的这种对待苦难人生的宽厚态度，张光正和郑有恩之间的从冲突到和睦，构成对物通心境界的生动诠释。这种心态的人物常常开始时遭遇挫折或危机，然后经过调整和协调，最终趋于平和。

心通物式心态一方面表现主体对于社会存在大潮或社会生活主流的倾心服从和积极顺应，另一方面突出其果敢选择所产生的超乎寻常的社会影响力和人际感召力。《大山的女儿》中的黄文秀敢于逆“走出大山不回头”的潮流而动，义无反顾地重返大山，为家乡脱贫致富作了一系列创变型努力，还同时展现出拥有现代君子之风的仁厚型干部的超常领导力和感召力。这种人物的创变型作为和仁厚式“人师”风范，恰是心通物式心态的代表。这种心态的人物总是面对严峻的客观情势而敢于有所作为，最终取得超出常人的突出成就，不过数量偏少，比较罕见。

物心互通式心态与物通心式心态突出物对心的制约和心对物的顺应不同，也与心通物式心态强调物的制约下心对物的果断作为不同，是要在物对心的制约中尽力争取心对物的积极回应和有效调节，最终求得物心之间进入相对性平衡状态。这种形态可能涉及的人群更多，也更具普遍性，因此在近期的电视剧中数量相对多一些。例如《春风又绿江南岸》中的严东雷起初只是普通基层干部中的一员，自己没有当县委书记以及继续上升的雄心和底气，是周围客观情势的变化把他推到为政一方的关键位置上，而他身处新情势下也确实积极应变，有了大胆作为，以一系列新举措让江南县焕然一新，结出了自然生态美和政治生态美双美交辉的硕果。与此同时，他个人以仁厚有为为标志的现代君子之风也流布四方。具有物心互通式心态的人物往往既身处客观危机情势的挤压中，又能审时度势地施展个人才智，实现物心之间的大体平衡。

 

四、仪式化美学情境

 

这些大变局下的社会心态毕竟只是电视艺术通过想象建构起来的。尽管如此，它们又确实通过自身所创造的具有社会仪式化功能的美学情境，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当今大变局时代社会心态的实际存在和演变状况。这就是说，电视剧往往通过创造出具备社会仪式化功能的美学情境，让观众想象出当今时代社会心态的某些幽微动人的方面。

对于物通心式心态，《人世间》第39集中所表现的周志刚临终场景比较典型。当他病倒住院检查后，医生让准备后事，周秉昆听后即跪求医生全力抢救。周志刚醒来后含糊说想抽烟，周秉昆没听懂，郑娟却听明白了。周志刚坚持要求回家。回到家后，他抽口烟感慨地说还是回家好，对老大秉义说不能埋怨和冤枉秉昆，人各有各的命，因为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好。他一面感谢冬梅母亲叫车接自己，一面感谢光字片晚辈把自己送到医院，笑着总结说这叫作“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周蓉最后乘飞机赶回家。这次全家团聚让周志刚深感快慰，一家子重新睡在一个炕上谈天说地。周志刚说国家和社会好起来了，在逐个评点和安慰子女后说:你们仨在爸爸心里都是顶呱呱的，都是最好的。你爸爸是老狐狸，你们三个就是小狐狸，你们妈就是养狐狸的。你们都好好养着吧。此刻窗外雪花飘飞，屋内温暖如春、其乐融融。周志刚在温馨和满足中安然离去。这幕情境令人印象深刻，显示出周志刚这位周家的灵魂性人物有着物通心式心态，他对自己此生满怀满意和感恩之情。这种物通心式心态也传递到他的小儿子秉昆身上，让后者在多年后得出“想想就美”的温馨感慨。

就心通物式心态来说，《大山的女儿》第29集袒露出黄文秀当官为乐的抱负。她在下乡一周年时跟其他第一书记聚会，坦陈自己来自一个穷乡，当了“选调生”就是有政治前途和社会使命。自己确实想当官，但这只是为了方便为社会做点事。“如果给我一个乡、一个县，我就要把这个乡、这个县变成乐园。但现在我要从把一个村变成乐园做起，主要的就是想看看我黄文秀能不能把一个村变成乐园。”她进一步阐述自己的为政构想说:“现在有两个根本问题还没有解决，第一个问题是富裕，就是要让所有人从出生到长大，再到慢慢老去，他们都不会再为了经济而发愁;第二个问题是我们的观念要现代化，身在乡村放眼世界。还有幼儿园、养老院、远程医疗这些硬件设施都要完善起来，真正做到幼有所教、少有所学、壮有所为、老有所养，这个才是我心目中的乐园。”这席话赢得了同行们由衷的热烈掌声，大胆而坦率地披露出她的为政雄心:当官，无论是村官还是乡官、县官，都要为老百姓做实事、有作为，目标是把世界变成百姓的乐园。她实际上是先百姓之忧而忧，以百姓之乐为乐。可见，这里展现出主体强大的心灵干预能力，因为她本来是可以有其他选择的。她是在若干不同选择中选择了对自身崇高品质的全力施展和张扬的路径。

至于物心互通式心态，如《春风又绿江南岸》第14集中对严东雷的一连串经历的仪式化描绘:这一集先后出现陈忠等乡镇干部大闹全县工作部署会、多名县干部和乡镇干部分别单独找严东雷陈述、县委常委会开会、陈忠等乡镇干部聚集商量等多个仪式化场景。特别是在工作部署会上，陈忠等乡镇干部受县委副书记吴庆和授意，在会场公开发言反对严东雷的环境整治方案，造成极坏的政治影响。好在方案在多数干部拥护下得以通过。面对散会后吴庆和、王华、刘妙妙、陈忠等接连前来表达各自的态度，严东雷果断地决定推迟召开县常委会，等到逐一听取相关人物的陈述后，才在会上对公开抗命的陈忠等乡镇干部采取严厉批评和将功补过相结合的宽严相济策略。这样做既在县委一班人内部当众立威，又给予下级干部以改过自新的机会，从而增强了他个人的感召力和说服力。陈忠等乡镇干部也随后共同商量要拼力干出成绩来。这显然是物心互通式心态的恰当实例。

 

五、万物通心及其展开

 

本文对当前电视剧中人物社会心态的分析还是初步的和不完备的，有待拓展和深入。但至此可以看到，当前社会心态中出现了一些耐人寻味的内容。在上述三种社会心态中，第一种可能是相对来说最容易做到的，主要人物顺着社会存在的主流走就是，尽管要保持老工人周志刚那样的临终心境也不容易;第三种较多地依赖个体的作为，才可能与社会潮流大势保持平衡，相对说来难度稍大一些，但也可能做到。这两种心态之所以数量较多因而较为普遍，是因为它们分别代表着当前人们社会心理的大多数:要么踏实地顺应社会变化潮流而保持安宁心境，要么奋力拼争后在社会潮流与个体选择间求得大体平衡。第二种之所以相对稀少，是由于对于主要人物的精神品质要求特别高，一般人物难以达到，但对于社会变迁和发展来说，又是不可缺少因而尤其可贵的，代表着社会前进的导向和目标。

如果把上述三种社会心态构型汇集起来看，可以发现，一种不妨称为万物通心的社会群体智慧正在当代生活中生长。万物通心作为马克思主义的物质决定意识原理与中国古典心性智慧传统之间相结合的产物，在万物对人的决定作用与中国古典传统中心灵对外物的感通作用之间寻求调和，强调“世间万事万物一方面有着自身的发展规律和发展状况，另一方面又给予个人以全面而又深刻的影响，同时又连通个人的身体感觉和心灵思考，迫使个人以己心去应答，形成人心将万物与人沟通起来的局面”。这意味着万物通心的“基本特性在于天地人心一体论，其基本原则之一在于‘中和’，其实施途径在审美及文艺表现层面有天地生文律、阴阳交替律、刚柔相济律、以善润真律、化悲为喜律、褒贬皆有律和乐以忘忧律等”。3如果这里有关万物通心的基本特性在于天地人心一体论以及古典“中和”原则的现代传承的阐述有一定的合理处，那么可以说，上述现实题材电视剧中呈现的三种社会心态构型，正体现出人类个体生活体验与万物变迁规律之间的相互汇通的新成果:万物诚然有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的运动和变化规律，但人也可以调动自己的心性智慧去加以感知、体验和调整，从而在万物运行规律与人心之间实现一种新的调节，达成“中和”效果。可以看到，三种社会心态中无论哪一种，都倾向于要求个体一方面坦率地顺应和承认现实社会生活世界的真实性和可理解性，另一方面对之抱以平静的接受和达观的态度，从而产生一种化解内心焦虑和净化心灵的效果，从而生动有力地诠释万物通心中的天地人心一体论及其基本的“中和”原则。

下面就上述三种社会心态中蕴含的天地生文律、阴阳交替律、刚柔相济律、以善润真律、化悲为喜律、褒贬皆有律和乐以忘忧律作简要分析，它们可以被视为万物通心在三种社会心态中的具体展开形态。

天地生文律，认识到天、地、人间有着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运行规律，它们汇通而构成现实生活世界之“文”，因而不应以个人意志去加以逆反式抗衡，而应当予以顺应或适应。阴阳交替律和刚柔相济律，分别是指作为天之道的阴阳之间和地之道的刚柔之间并非永恒对立，而是可以相互交替、转化和共同生成的，人不应当强行干预或改变它们，而应当顺应或适应，从中获取对于人类生活世界的重要启迪。这三种定律都不同程度地呈现在三种社会心态中。就物通心式心态而言，《大江大河》通过宋运萍和宋运辉姐弟以及雷东宝和杨巡等人物的不同命运，揭示个人无论如何主动地选择和自觉地奋斗，都不可避免地被波涛汹涌的“大江大河”裹挟到无法预料的地方，在“大浪淘沙”中遭遇不同的结局。在心通物式心态中，《正阳门下小女人》中徐慧真坚韧顽强地创业成功，终究取决于她以人的纯真天性和良善品质去感受天地人之间的阴阳刚柔规律，并将它们娴熟地运用于与贺永强、范金有、陈雪茹以及众多下一代的关系协调中。在物心互通式心态中，《山海情》中的李姓人家长者之所以最终同意整体易地搬迁到戈壁滩上的闽宁镇，是由于马家最年轻的代表马得花在大喇叭里声泪俱下地哭求说，你们如果真正为我们下一代着想，就应该坚决地放弃苦难不已的涌泉村，带领我们搬迁下山去寻找幸福生活。这里还是由于李家长者的个体心灵与涌泉村生活变迁规律之间相互接通才带来了转机。

以善润真律要求作品运用仁爱和良善等心性智慧去浸润现实生活世界的真实状况，特别是润化或弱化其中的挫折、苦难等滋味，将其转化为可理解和接受的顺境;化悲为喜律是说把令人悲痛的现实生活苦难转化为可理解的喜剧化生活场景去品味;褒贬皆有律是说关于人生中对错、好坏、善恶等的评价不应固化或绝对化，而应看到其相互依存和相互转化的可能性，常常褒中有贬、贬中含褒，不宜简单化处理;乐以忘忧律主张适当淡化人生的忧虑或忧郁，改以平和或快乐心态去加以化解或释放。这四种定律同样也在三种社会心态中有着不同的表现。突出的实例就是《人世间》中的周志刚、周秉昆和郑娟等人物，他们的人生足够悲苦甚至苦难了，但他们善于运用个人的良善和仁厚等心性智慧去加以化解，充满善意地对待哪怕是得罪过自己的人们，并将一生所承受的悲苦转化为人生快乐、宽容和和睦的情境。《正阳门下小女人》中的徐慧真一生中屡屡受到贺永强、范金有等的背叛、算计或打击，但总是以德报怨地和充满智慧地加以化解或转化，同所有对手实现和解。《春风又绿江南岸》中的严东雷起初、显得胸无大志，但一旦被组织上委以重任而投入新岗位，就会有出色的角色自觉及顽强意志，善于调动正直有为干部的积极性、化解对立面的敌对情绪、感化和团结犯错误的人并争取其自觉自愿地向好转变，追求以政治生态美去改造和实现自然生态美，从而在自然生态美与政治生态美之间产生相互共生和共赢的效果。这些从不同角度展现出的万物通心这一当代社会群体心理，正在电视剧艺术中完成自身的美学生成。

关于当前大变局下社会心态新构型及其在近期现实题材电视剧中的美学生成，还有不少问题需要梳理，这里只是提出粗浅认识而已。我们还应当看到，上述三种社会心态及其背后的万物通心状况等并不仅仅出现在现实题材电视剧中，而是几乎同时出现在现实题材电影、话剧、舞剧等众多艺术门类中，这恰恰反映了它们在当代社会生活世界以及艺术世界中的普遍性。从近期现实题材电视剧中呈现的三种社会心态新构型来看，这些电视剧作品通过这种新构型不仅真实地再现了近十年来中国社会生活中人们心态的新变化，而且反过来对于电视观众也能产生一种积极有效的心理治愈作用—电视观众通过观看这些现实题材电视剧作品，能够真诚地同其中的正面人物形象及其新的以万物通心为标志、以上述三种社会心态为基本构型的群体社会心理产生深深的共情体验，并且有可能将这种共情体验濡染进自己的生活实践之中，让自我心理和言行都发生潜移默化的改变。

注释

(1)习近平:《把宣传思想工作做得更好》,《习近平谈治国理政》,外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155-156页。

(2)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6页。

(3)王一川:《万物通心——中国文化传统的现代转型方案》,《文化软实力》2022年第2期。

 

（本文作者为北京大学文化产业研究院研究员，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主任、教授。本文来源于作者在《中国电视》第441期发表的文章。）

 

编辑：任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