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化之所以能够向下兼顾生物法则,向上兼顾个人策略,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这种文化推崇“天人合一”,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就是“一分为三”。众所周知,西方哲学的本体论框架是“一分为二”:宇宙万物被分为主观与客观、精神与物质、心理与物理、一般与个别等。与这种本体论框架相应的思维方式是约定思维。中国哲学的本体论框架不是“一分为二”,而是“一分为三”:宇宙万物被分为“道”“象”“器”三种存在,而不是两种存在。正如庞朴所说:“道、象、器三者间,呈现为这样的梯形关系:道无象无形,但可以悬象或垂象;象有象无形,但可以示形;器无象有形,但形中寓象寓道。或者说,象是现而未形的道,器是形而成理的象,道是大而化之的器。”如果说中国哲学中的“道”和“器”大致相当于西方哲学中的精神与物质或者一般与个别,那么在西方“一分为二”的本体论框架中就没有“象”的地位。更重要的是,“象”不能被理解为一成不变的实体,这种不变的实体就像孟子所说的“子莫执中”那样,也是固执于一端;而应该被理解为“道”“器”之间的无限可能,就像孟子所说的“执中有权”那样。在“道”“器”之间增加一种具有无限可能的“象”,中国哲学的本体论框架就由颗粒最粗的“主客二分”,变成了颗粒最细的、乃至密不可分的“天人合一”。
△庞朴著《一分为三:中国传统思想考释》
为了避免将“象”固化为实体而失去它的居间性和灵动性,王树人特别强调“象”的非实体性和不确定性:“虽然与形象、表象相关联,但是,在‘象思维’之思作为原发的活动中,其‘象’则不仅与形象之‘象’、表象之‘象’不同,而且是远远高于后两种‘象’的‘原象’……这种‘象’都不是西方形而上学的‘实体’,而是非实体的、非对象的、非现成的。所谓非实体、非对象、非现成,就是指这种‘象’之‘有’,乃是‘有生于无’之‘有’,从而是原发创生之‘象’,‘生生不已’动态整体之‘象’。”由此可见,“象”的加入,不是在“道”“器”两个固定的实体之间加入第三个实体,而是对固定的实体的解构。有了“象”的加入,有可能被理解为固定实体的“道”与“器”也变得流动起来。在这种意义上,就像庞朴所说的那样,真是“万物一象也”。由此可见,中国哲学的本体论可以归结为“象本体”,中国哲学的思维方式可以归结为“象思维”。与此相对照,西方哲学的本体论可以归结为“数本体”,西方哲学的思维方式可以归结为“数思维”。宗白华曾经对中西哲学作过比较,他指出,西方哲学家“发明‘数’,始为万物成形之所本,成立一‘数’底哲学,认为一切物象之结构,必按一定‘数目关系’得以形成”。中国哲人虽然也认识到“数”的重要性,但“中国之数,遂成为生命变化妙理之‘象’矣”。
中华文化在根本上都可以落实到“象本体”和“象思维”,但最能体现“象本体”和“象思维”的文化形式是艺术。正如庞朴所言:“道—象—器或意—象—物的图式,是诗歌的形象思维法的灵魂;《易》之理见诸《诗》,《诗》之魂存乎《易》,骑驿于二者之间的,原来只是一个象。”“象”以及与它紧密相关的“形象思维”不仅是诗歌的灵魂,也是全部艺术的灵魂,甚至可以进一步说是中华文化的灵魂。
“象本体”和“象思维”,让中华文化在整体上具有某种诗性,让艺术和审美成为中华文化的核心。中国美学的中心范畴不是“美”,而是“象”。叶朗提醒我们,不要受“美学”一词的误导,将“美”视为中国美学的最高范畴。他明确指出:“中国古典美学体系是以审美意象为中心的。……在中国古典美学体系中,‘美’并不是中心范畴,也不是最高层次的范畴。‘美’这个范畴在中国古典美学中的地位远不如在西方美学中那样重要。如果仅仅抓住‘美’字来研究中国美学史,或者以‘美’这个范畴为中心来研究中国美学史,那么一部中国美学史就将变得十分单调、贫乏,索然无味。”卜寿珊和时学颜在同一年出版的《中国早期画论》中也指出:“在研究这些译文时,读者会立即注意到,‘美’这个概念并未出现在中国传统美学的关切之中。支撑所有关于画家与绘画讨论的,是一套反映中国自然哲学体系的独特语汇。”
△叶朗著《中国美学史大纲》
一些美学家从中西相对的角度来把握中国美学的中心范畴。例如,叶朗就注意到美学界有两种流行的看法:“第一种看法:西方美学重‘再现’、重模仿,所以发展了典型的理论;中国美学重‘表现’、重抒情,所以发展了意境的理论。”“第二种看法:西方美学偏于哲学认识论,侧重‘美’‘真’统一,中国美学偏于伦理学,侧重‘美’‘善’统一。”“第三种看法:西方美学偏于理论形态,具有分析性和系统性,而中国美学则偏于经验形态,大多是随感式的、印象式的、即兴式的,带有直观性和经验性。”换句话说,中国美学的中心范畴一定是与西方美学相对的,甚至可以说我们是根据与西方美学的对立来发现中国美学的中心范畴的。叶朗认为,这种“发现”在方法论上站不住脚,从结果上来看也不符合事实。
当然,这并非意味着中西方美学没有相对的特征。从对于世界的总体认识角度来看,这两种文明的本体论框架不同:东方文明的本体论框架是“天人合一”或者“一分为三”,西方文明的本体论框架是“心物二分”或者“一分为二”。在这两种不同框架下的世界图景不同:东方的世界图景是流动的,西方的世界图景是静止的;对世界的认识方式不同:东方强调直觉,西方强调分析;价值取向不同:西方突出个人主义,东方突出生态主义;审美观念不同:东方追求气韵氤氲,西方追求形式井然;如此等等。当然,这并不是说东西方文明在各方面都是对立的,而是说东西方文明有不同的侧重。
中西美学既有相同,也有相对,更多的是不同或者无关。我们强调要以西方文明作为参照来理解中华文明的特征,并非机械地将两种文明对立起来,将两种文明建构为彼此的反面,而是强调要清晰地认识某物,既需要沉浸其中,也需要拉开距离。我们天然地沉浸在自我之中,因此对自我的认识更需要拉开距离,对他者的认识更需要沉浸其中。正因为如此,中国人对中华文明标识的认识,需要借助西方文明作为参照。但是,参照既非让双方相同,也非让两者相反。
就中国美学和艺术来说,叶朗和卜寿珊等人都认为它们的中心范畴不是“美”,而是“象”,以及由“象”发展起来的“意象”“意境”“境界”,等等。显然,这里的“象”与“美”既非相同,也非相反,而只是不同。
除了“象”及其相关概念之外,一些学者发现“气韵”“生动”“平淡”等概念在中国美学和艺术批评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例如,邓以蛰、宗白华、滕固、马采等美学家和艺术学家就特别强调“气韵”在中国美学中的重要性,将它视为中国艺术的独特追求。经过翟理斯等汉学家的翻译和传播,气韵在西方艺术批评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推动了西方绘画由古典向现代的转型。再如,熊十力、方东美、宗白华、稻田龟男等哲学家和美学家都推崇中国哲学和美学中的生命精神。这种生命精神可以追溯到《周易》中的“生”或者“生生”,衍生为“气韵生动”中的“生动”,一种不同于“运动”的“生动”。稻田龟男指出:“如果要用一个词来概括佛家与道家形而上学的特征,非‘生动性’莫属。这个概念迄今仍然与西方形而上学很难建立联系。在这两大思想体系中,万物的本质都以‘无常’(anitya)或者不断转化或变化(易、化)的形式发挥作用,这为探寻生命哲学的理解提供了一个最具挑战性的取向。”在稻田龟男看来,东方美学应该建立在“生”或者“生动”概念的基础上。此外,朱利安近来的一些研究引起了国内的关注,他强调中国美学以“淡”或者“平淡”为最高范畴。“淡被视为一种肯定的品质——事实上,与‘中’(Center)和‘本’(Root)归为一类。”这些概念的确在中国美学和艺术学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它们与西方美学和艺术学中的概念不同,但不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