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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勇:异质与共在:弹幕艺术的关系重构

发布日期:2025-04-17   点击量:

[摘要] 弹幕艺术是一种互动性、即时性的流媒体艺术形态,是文化和科技深度融合的产物。弹幕艺术的生产与消费行为是一个多重异质、瞬时共在的社会关系的建构过程。弹幕艺术重构了个体身心的互动关系,构建了观看者、弹幕文本作者以及视频作品创作者之间的新型关系,改变了个体与集体之间的依存关系

[关键词] 弹幕艺术  关系艺术  异质  共在  关系重构

本文作者为:向勇:北京大学文化产业研究院院长,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

本文原载于《美术观察》2025年4月9日推送


媒介是人的感觉、情感、认知和精神的扩展或延伸,正如加拿大传播学家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所谓的“媒介是人的延伸”。当今社会,数字技术、网络技术和智能技术正在重塑媒介的功能与形态,重构人的身心关系、人与人的社会关系。数字社会是一个流动的社会,整个社会就是一个巨大的“流媒体”社会装置,人好似漂浮在永无休止、变动不居的汪洋大海中的一叶扁舟。人们身处其中,剧烈的震动、及时的互动、碎片的交流和瞬时的体验,是人在这个流媒体社会中生存所必须经历的。弹幕不仅是一种被动的观看方式,更是一种主动的参与方式,是人与人、人与媒介同时在场的新消费体验,是人们在观看中构建社交关系的新社会结构,是文化与科技融合创新的文化新业态。

人不仅是在社会关系中生存,也在社会关系中创造。艺术创作成为意义生产的方式,但这种意义不在于艺术作品本身,而在于艺术作品所构建的社会关系。18世纪中期,法国哲学家德尼·狄德罗(Denis Diderot)在《关于美的根源及其本质的哲学探讨》中提出“美在关系”的命题,并将这种“美在关系”分为实在的关系、见到的关系、智力和虚构的关系三种形态。〔1〕实在的关系是一种外在于主体的关系,见到的关系是主体感官感知到的关系,智力和虚构的关系是主体想象的关系。狄德罗的“美在关系”是一种主客二分的审美关系。法国艺术批评家尼古拉斯·伯瑞奥德(Nicolas Bourriaud)提出“关系美学”,强调艺术作品与观众、社会之间的关系互动,认为艺术作品的意义产生于艺术作品与观众、艺术与社会的互动之中,艺术的意义产生于作品所处的集体性环境之中。〔2〕伯瑞奥德的“关系美学”强调了公共性阐释对于艺术作品意义生产的价值,这个公共阐释的过程是一个隐秘的、较长时段的过程。弹幕艺术是一种关系美学审视下的“关系艺术”,弹幕艺术的生成不是单纯的视觉观看和用户评论的交互行为,而是一个复杂异质、瞬时共在的社会关系的建构过程,在多个维度上呈现出异质性和共在性的诸多特征。

一、身与心的关系:隐匿而透明的悖论在场

弹幕艺术作为一种实时性、公开性、互动性的视觉文化,不仅改变着人的观看体验,也影响着参与者的身心关系。弹幕艺术包括文字弹幕、表情弹幕、图片弹幕等多种形式,随着弹幕艺术的生成、传播与接受,个体在其环境中的身心感知、情感表达和认知模式也在经历转变。(图1)

弹幕艺术是一种身心同时在场的艺术状态,具有数字化的具身性与心流感的高强度统一性的特点,它要求人的视觉、听觉与触觉同时作用。传统的观看方式是静态的、被动的单向行为,弹幕的观看体验是动态的、互动的双向行为。个体在视听觉与观看对象的快速交织中不断与外界产生互动,那些迅速变化、飘浮流动的弹幕文本从右至左出现在屏幕上,观看者的眼睛在这些快速滚动的文本中完成视觉专注、文本聚焦、内容筛选和感官停留。这是一种身体感的观看行为,需要观看者保持超强的注意力和敏捷的反应力,这种观看行为促使观看者的身体一直处在一种“高频率反应”的状态之中,从而造成观看者在视觉与认知层面的双重负荷。视觉文本的快速传递,让观看者的身体成为一个应对快速变化的“机械”系统。观看者观看视频和音画文本的视觉听觉、手指敲击键盘的触觉以及对视频信息进行思维反馈的知觉在屏幕和弹幕之间,在视知觉与触觉之间不断切换。这种高强度的视知觉体验,是一种身心被动与主动交织的极致体验过程。这种高频率的极致体验和时间过长的弹幕互动,会让观看者的视听觉和认知系统处于过载的状态,造成观看者身的疲惫、心的焦虑和思考的浅薄。正如韩裔德国学者韩炳哲(Byung-Chul Han)所言,在这种“透明”的数字互动中,个体的“身”面临着无尽的刺激和反应,身体逐渐被压迫在一个永无休止的“信息流”之中。〔3〕

弹幕艺术是个体化的流动情感的集体呈现。这种情感是匿名性的,又是公共性的;是隐秘性的,又是透明性的。弹幕的匿名性使得观看者能够在没有社会舆论的压力下,充分释放自我情感或发表意见。这种匿名性不仅给了个体更多的自由度,也使一些隐藏的情感得以宣泄。比如当下,哔哩哔哩(bilibili)已经成为弹幕艺术的中心。作为一种实时互动的媒介形式,弹幕提供了一个让观看者在观看内容时表达好恶、宣泄情感和展示意见的平台。这种表达具有即时性、情绪化和表面式的特点。观看者将个体隐藏的情感反应通过弹幕文本迅速公开地进行传递,形成一种即刻的情感共鸣场。这种情感共鸣是建立在陌生人圈子内的情感交流,是表面的喧嚣,是易逝的抚慰,是短暂的认同,是浅层的共鸣,难免限于情感的泛化和表面的空洞。这是一种韩炳哲所谓的现代社会的“情感空洞化”表征。

弹幕艺术对个体的认知模式也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对纸质图书、经典艺术作品和传统电影的观看是凝神静目的观看,是高度集中的注视,是对内容深度吸收的注意;而对流媒体影音的观看则是漫不经心的观看,是消遣松弛的注视,是对内容有选择性的注意。弹幕作为一种新的观看方式,其文本与视频内容同时在场,观看者高度集中的注意力随时会被分散,在视频内容的视觉听觉与弹幕文字的创作与接收之间来回切换与动态整合。对弹幕的观看是一种“多任务型”的认知处理,是快速反应、整体处理与碎片感知、即用即弃的认知模式。弹幕文本是不断涌现的“噪声”,强迫观看者对这些“噪声”进行回应。长时间的碎片认知和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容易造成观看者的“认知赤字”:人的认知结构日益碎片化,个体深度思考力逐渐丧失。

二、观者与作者的关系: 凝视权力的瞬时生产

弹幕艺术是一种视频内容消费与文本生产的互动式艺术,它构建了观看者、弹幕文本作者以及视频作品创作者之间的新型关系。弹幕艺术改变了个体在观看行为中的身份认同,重塑了创作者与接受者的关系。弹幕是数字技术赋予观看者的新身份体现,让观看者从传统意义的“沉默接受者”转变为“主动创作者”。弹幕文本的发送,是观看者对观看内容的即时回应,展现出数字社会典型的“互动性”特征。弹幕艺术是一种即时性的数字表演,是通过文本符号和视听言语所构建起来的一种短暂关系。观看者的情感、意见和反馈,以即时性、碎片化的文本形式展现于屏幕之上,形成观看者之间一种不连贯、非深度的虚假联系。

观看者是弹幕艺术的直接参与者,通过发送弹幕来表达自我对视频内容的即时反应、情感表现和艺术评价。弹幕艺术增强了观看者之间的互动性与参与感,在观看视频时,观看者通过弹幕可以与其他观看者、视频创作者进行互动,以表达意见、表现情感、宣泄情绪。弹幕不仅是内容互动的工具,也是观看者之间情感交流的渠道。(图2)

图2 B站UP主“衣戈猜想”2022年7月发布的视频《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台词引发弹幕互动  图片来源 / 哔哩哔哩(bilibili)截图


那些通过弹幕文本表达观点、情感或评价的观看者,就是弹幕的创作者。弹幕为观看者提供了一个便捷畅通的自我表达渠道,可以让观看者迅速分享自己对视频内容的即时反应。观看者通过弹幕感受与他人互动的快感。在流媒体提供的集体观看环境中,弹幕成为一种社交行为,增强了观看者之间的社交互动强度。对于创作者而言,弹幕文本的发布不仅仅是在表达他们对作品的反应,也是他们建立社交联系、寻找认同感的独特方式。

弹幕艺术使得视频作品创作者与观看者之间建立起了直接的社会联系,形成了一种即时、双向的互动关系。弹幕文本让视频作品创作者可以获得观看者的即时反馈,这些即时反馈的内容包括观看者对作品内容的评价、对表演者的评价、对作品价值观和道德观的评价。当然,如果视频创作者过于看重观看者的即时反馈,进行过度的商业迎合也会带来创作上的压力。那些负面、极端的内容反馈会导致创作者产生焦虑情绪,进而影响他们自由独立地创作发挥。

弹幕艺术重构了视频内容创作者、作品与观看者之间的文化生态。视频作品创作者通过弹幕与观看者建立起了一个以作品为中心、以作品的多类型评价为内容的虚拟艺评社群。很多弹幕文本基于特定的作品,会在观看者之间形成独特的沟通符号,建构起一个高度忠诚的线上社群,这在一定程度上给创作者提供了持续创作的动力。弹幕艺术让视频作品的消费不再是一种单纯的娱乐现象,而是成为一种网络文化现象,形塑了一种互联网时代的亚文化共同体美学。

弹幕艺术所建构的社交联系是一种虚假的共同生产,是一种缺乏深度的创作沟通,是一种表面化的创作交流。弹幕艺术通过数字媒体制造了创作者与观看者之间虚假的“亲近感”。在这个表面喧嚣的“数字屋檐”中,虽然每个人都不再是窃窃私语,都在畅所欲言,都在自由表达,但这些弹幕文本所承载的内容极其碎片化,千篇一律,极度简洁。观看者、弹幕创作者和视频作品创作者通过弹幕艺术所实现的彼此之间的即时性接触,也是浮于表面而缺乏真实感的接触。这种弹幕式的浅薄接触,依然展现出一种他者的“凝视”权力。

三、个体与集体的关系:虚拟共在的日常疏离

弹幕艺术作为一种独特的互动媒介艺术,打破了个人与集体之间的传统界限,重构了个体与集体的社交模式与社会行为,改变了个体与集体之间的依存关系。在原子化的传统社会结构中,个体在集体生活中扮演某种固定的社会角色,集体是具有共同体意识的多元个体的组合,个体与集体的边界是清晰的,个体的身份认同是确定的,个体行为与集体行为是分层级的。而在网络化的数字社会中,即时性的自我行为可以让个体随时参与集体行为,随时介入或脱身于集体之中。弹幕艺术通过“弱连接”的社交互动机制,使得个体的观看行为成为集体的共同体验。这种快速、公开而匿名的弹幕文本生成方式,让组成集体的个体不再是固定的,而是松散的、变动的。个体的情感与集体的情感可以在瞬时间内实现同频共振,个体与集体的边界逐渐模糊,个体与集体成为彼此的“数字共在”和“虚拟共存”。

观看者通过弹幕与其他观看者分享个性化的情感反应,产生共同性的情感共鸣,形成一种集体宣泄的情感场。这是一种互联网时代的集体仪式,产生出一种类似于宗教仪式的集体欢腾场面。集体欢腾用来描述一群人在集体之中产生共同情感和情感高潮的现象,在法国社会学家埃米尔·涂尔干(Emile Durkheim)看来,宗教仪式中的“集体欢腾”是一种人们极度亢奋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人的心灵是完全敞开的,任何的情感表达都是畅通无阻的。〔4〕弹幕的集体欢腾是以娱乐、社交和即时情感反馈为形式的,它作为一种集体参与的互动形式,依赖于观看者在同一时刻对自我情感反应的即时分享,它所带来的“集体欢腾”是短时间内集体性的情感爆发。

弹幕艺术表现出一种情绪化的群体现象,可以适度降低个体在自己观看时的孤独感。每个人的情感表达都趋向于集体在场的标准形式。很多大型网络直播、热门综艺或动漫视频中,观看者通过相似的情感符号和同质化的内容反馈来表达对某种文化热点的参与。弹幕为个体提供了成为集体一员的便利渠道,却也导致个体情感的表层化和空洞化,降低了个体情感的独特性和深度感。弹幕艺术打破了传统艺术作品创作者的中心化地位以及创作者与观看者之间的非对称关系,呈现出一种“去中心化”的观看体验。然而,这种去中心化的观看体验并没有带来直接意义的“自由”创作和“平等”对视。弹幕艺术并没有消除真实世界中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疏离,甚至在片刻的欢腾和瞬时的共同体验之后,给观看者带来更深的孤立感和更大的疏离感。弹幕艺术的共同体验是一个短暂的碎片体验,那些似乎在充分展示个体情感的弹幕文本,其实并没有在观看者之间形成有意义的对话,反而加深了观看者在日常生活中的孤独感。

弹幕艺术成为视频平台提升用户黏性和参与性的有效工具。弹幕艺术的集体共鸣被挪用为一种消费主义的商品,成为商品化的情绪资本。弹幕艺术的共同情感被流媒体平台推出的AI算法、观众画像和精准营销操控。有公司曾将“一种视频弹幕广告投放方法、装置、设备及存储介质”作为专利申请。所谓“视频弹幕广告投放方法”,就是将广告投放与弹幕文本相结合,利用观看者在弹幕文本中的互动参与所形成的受众流量,将广告内容融入弹幕文本中,以更自然的方式与受众互动,以此提高广告的关注度和转化率。弹幕艺术的商品化、广告传播的隐秘性和互动性,会引发知识产权保护、广告内容合规性等争议,也在一定程度上破坏了观看者的沉浸体验。

弹幕艺术让观看者将个体的情感、意见和态度表达为一种集体的行为模式,成为公众事件和热点话题的即时反馈器。从表面上看,弹幕艺术建立起“多对多”的集体关系,是对传统媒介“一对多”的线性关系的超越。但实质上,弹幕艺术揭示了数字时代人与人关系的异质性。观看者之间的交流是机械、快速和无意识的,观看者制造的弹幕文本“可见”,却无法带来观看者之间深度关系的“可见性”,共在体验的短暂和集体快感的易逝加剧了人与人之间的物理隔阂。数字时代的人际关系从“共同体”转向“网络化”,每个个体都在喧嚣的网络中孤独地存在,在表面上进行机械的互动,但由于缺乏人的真实感而让深度的情感沟通始终无法触达。

总之,弹幕不仅是网络文化的娱乐消费工具,而且还是一种构建数字社会关系的全新行为。弹幕艺术是数字技术的产物,是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界定的表征,它建立了数字时代人与人之间的新型社会关系。弹幕艺术重新定义了创作者与观看者之间的关系,推动了网络文化生产与消费的“去中心化”结构。弹幕艺术的社交联系在构建个体参与性与集体共鸣的同时,也制造了人与人、人与作品、人与社会之间的日常疏离。随着数智技术的发展和应用,弹幕艺术在表现形式、文本内容、价值功能和社会关系影响等方面表现出不断发展的多样性和不确定性。(本文为2024年度研究阐释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精神国家社科基金重大专项“文化和科技融合的有效机制及业态创新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4ZDA078)


注释:

〔1〕[法] 狄德罗著,张冠尧等译《狄德罗美学论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41页。
〔2〕[法] 尼古拉斯·伯瑞奥德著,黄建宏译《关系美学》,金城出版社2013年版,第23页。
〔3〕[德] 韩炳哲著,吴琼译《透明社会》,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版。
〔4〕[法] 爱弥尔·涂尔干著,渠东、汲喆译《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80—29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