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带着一丝美学警觉去观看40集医疗题材剧《白色城堡》的,原因在于这几年间已经看过它的一些同类题材剧了,再看就需要有新收获或新理由才对得起耗时观剧的宝贵时间。我甚至想不少观众应该也会有同样的想法吧:谁愿意去欣赏那种老调重弹的电视艺术呢?

看着看着,我确实感受到了它的新颖的美学冲击力及其触及的思想敏锐度:通过讲述燕都大学附属安康医院急诊科王扬鸣等“四杰”的治病救人故事,不仅能够逼真地和专业地再现医院急诊科的救死扶伤现实,进而披露出发自医疗行业人士内心的人性深处的灵魂拷问:这场灵魂性拷问历程,就高度形象地浓缩为那根深扎进主人公王扬鸣和他师父心里的“倒刺”中。
真实可信和行业反思
该剧的扑面而来的新鲜感在于,表现了医疗行业剧应有的真实可信度和行业或专业的反思意识。由于依托医生自己撰写的小说原著改编而成,它真实而又专业地再现了急诊科医生遭遇的紧急救治病人、面对医疗事故的处置状况、没完没了的医患纠纷等真实状况。
第29集和30集刻画主人公王扬鸣在抢救退伍老兵老杨时,本来过程很顺利,但结尾在手术成功一瞬间想到刘非进入课题组而自己不比他差。这一闪念间让他没有及时排净管里空气而造成栓塞,差点让老杨送命,幸好抢救及时。此后他自责不已,感觉自己不配做医生,甚至不顾医生们劝阻而选择向患者坦白,引发患者家属的起诉和赔偿冲动。这种自责和坦白的冲动正在来自于他心里的那根“倒刺”。还牵扯出医院里的人间百态,例如先心病女孩从小被父母让吃咸蛋黄,直到发誓不再碰。还通过医生的诊断过程,准确地科普医疗常识,如第5集路易接诊自称吐血的赵太太,准确诊断出她其实是在酒后又吃了油腻食物,吐出来的红酒而已。这些逼真情节或细节,是没有医生经验的一般编剧无法凭空虚构出来的,看后感觉増长了相关医疗专业常识。

要紧的是,这部剧没有停止于医疗行业逼真状况和专业意识的展示上,而是更深地袒露医生自己对于所从事的医疗行业的自我反思。恰如剧中祖闻达医生所说,每个医生心里都有一座墓园,只有竭尽所能,永远不再犯相同的错误,才是真正的祭奠。这类格言警句在剧情中的随处嵌入和贴合,深化了全剧的医疗行业特色和医学深度。该剧在改编过程中尽力保留来自医生视点的医疗行业自我反思,从而产生出既真实可信而又冷峻反思的双重美学效果。
为了增强剧情吸引力,该剧所作的两方面改编给人印象深刻:一是强化戏剧性冲突,这表现为安排王扬鸣与刘非之间从头到尾都陷入生死竞争关系中,导致全剧充满悬念,激发起观众的好奇心;二是让本来没有辞职想法的路易一再要求辞职,致使主人公王扬鸣的成长历程一再被延宕,从而将观众诱导入主人公自己的对于医生职业的自我反思状况中。这表明,它有理由跨越此前一些医疗行业剧的美学表现力,抵达更新和更高的自我反思高度。
外喜内正剧的风格
不过,还需要看到,该剧在剧情展示中没有走一般严肃剧或正剧的套路,而是选取了轻喜剧风格。全剧从头到尾遵循一种在剧情上有意渲染和在表演上略显夸张的美学原则,目的是渲染对立和紧张气氛,增强故事的喜剧化张力。
一开头王扬鸣应聘时有意凸显其“强健的体魄”和“傲人的身高”等优势及其与竞争者刘非的鲜明对比,深描该院主任关玲的“女强人”风格及其对路易大夫辞职信的拒签等,都渲染出这种轻喜剧化氛围。而这种从头到尾的轻喜剧风格的深层,则是一种严肃的正剧内涵:王扬鸣在路易、祖闻达、关玲等指导和帮助下历经曲折终于成长为一名合格的急诊科医生。
从这点上看,全剧呈现出一种外喜内正、以喜导正的风格,严格地说属于一部外喜内正剧。外喜,就是以外在的喜剧化风格去增强关注度和吸引力;内正,就是强化严肃而庄重的正剧内核,便于表现来自医生内部的自我反思内涵。这应当是该剧作出的一次值得关注的美学创新。
为推演这种轻喜剧或外喜内正剧风格,该剧重点实施两方面策略:人物配对和成长延宕。
人物配对,是指以王扬鸣为中心而组织起急诊科“四杰”的两两配对组合的人物设计,即以王扬鸣的高配比刘非的矮,路易的直率和粗俗配比祖闻达的内敛和文雅,路易的不搞科研配以王扬鸣的科研为重,王扬鸣和路易的不稳定组合与刘非和祖闻达的稳定组合形成对比。

而为了让这些配对组合更加丰富多样,还设置了刘非与其父刘滨河之间从认同失范到认同实现之间的转变过程,安排王扬鸣与刘滨河之间的机缘式传承关系,以及王扬鸣与祖闻达之间的另类传承关系。这些配对组合关系的成功运行,既增强了戏剧化冲突强度和喜剧感,又反映出医疗行业中社会关系网络的丰富繁复程度。
至于成长延宕,是说该剧让王扬鸣是否留任与其个性成长两者之间实现了紧密交织,也就是让他在留任与否的悬念中持续地陷入什么样的医生才是好医生的探究险境或自我认同陷阱中。就这一点让我想到《叛逆》中的主人公林楠笙:他屡经曲折才从敌方阵营而反叛入我方、又在我方经历从稚嫩到坚强再到成熟的缓慢的成长演变。王扬鸣的成长延宕的主因,突出地表现为出于人性本能的救人行为却与医疗行业的日常规则相冲突或悖逆,再加上当个人陷入人际竞争时,人性弱点被激发出来。
该剧还在描绘王扬鸣的成长动因时颇费心力:着力挖掘其家乡内蒙草原的地缘文化精神。他来自内蒙草原,凭借其纯真而勇敢的品质,化解种种困难,实现成长。还通过病人退伍老兵等的心理开导,使其心病获得治愈。
医生良知及其代际传承
看过该剧,我感受深刻的一点在于,它透过王扬鸣与路易之间的师徒情,披露了医生良知及其代际传承历程。
当面对患者的生命危险时,急诊科医生是不顾一切地选择救人一命,还是首先顾及医疗规范及医院安全?王扬鸣一进入急诊科后就不得不面对两道难关:一是病人的生死关,二是救人还是自保。王扬鸣秉承的朴素信条在于,“我是医生,我得救人”。他总是第一时间听从来自人性深层的灵魂召唤,坚持救人第一原则不动摇,即便屡遇险情并导致留任一再遇挫,或者甚至面临被开除的危险,也依然故我地坚持下来。而这种选择,实际上是秉承了路易一直坚持的同一原则。可以说,路易堪称为了救死扶伤而甘愿奉献一切的全剧灵魂性人物,他不仅自己身体力行,而且还将这种精神传递到王扬鸣身上。

从王扬鸣和路易的师徒组合关系,可以透视现代中国叙事文艺作品中主人公-帮手模式的代际传承轨迹。
正像小说《创业史》中主人公梁生宝与其帮手王佐民之间的关系所呈现的那样,王扬鸣与其师傅路易之间的关系,反映了审美现代性或文艺现代性以来的一种新传统:主人公起初总是稚嫩的和弱小的,有待于神圣帮手的成功引导;而一旦获得这种思想启迪,主人公就能通过自身的充满原创性的和坚韧的行动而成长、壮大、成熟。
只不过,帮手从王佐民一代到路易一代,其神圣性已经减弱了、或者处在自我消解的状况中。与王佐民当年的思想启迪是不容置疑的和权威性的不同,路易的引领固然有力和有效,但他自身却不断因本能地救人而违规,并且陷入自我质疑困境中,乃至总是想辞职。当着帮手的神圣性被消解时,主人公的行业认同和自我认同历程难免会遭遇延宕的折磨。这种情形也可以视为当前中国思想文化界和人们日常生活过程中的一种症候的美学置换:当个体面对人生道路选择时,什么样的方案才能把人导向安全、稳妥和成功之境?当着没遇上神圣帮手或者无法邂逅幸运女神眷顾时,个体怎样做才能够从逆境转入顺境或者化险为夷地通向成功?这应当是每个人都难免遭遇的日常人生困惑。
“倒刺”的美学价值
写到这里,我感觉这部剧所触碰到的远远不止是医疗行业的特殊性问题,而是所有行业乃至所有正常人都必然遭遇的普遍的人性症候:当你看到他人处在危险中时,你是立即出于人性本能地果断施救或予以友情援助,还是按照行业规则或出于法律意识地先行考虑自保?特别是当近年来接连目睹施救者往往可能反被误会为或诬蔑为加害者的新闻报道之时。面对当前社会面临的见义勇为风险或友情救人代价,该剧通过路易和王扬鸣之间的代际传承故事,实际上奉献出一种带有普遍性意义的想象式解决方案:尽管遵循行业规则是必要的和重要的,但出于人性深层的人类“良知”才是第一要紧的。
第15集叙述王扬鸣与路易之间的“井底对话”,对于全剧主旨传达有着颇为关键的“点睛”作用:当王扬鸣向癌症晚期患者孙大爷承诺帮他住院以便撑到其在国外读书的女儿回来见最后一面时,感受到巨大的刺激和疼痛。路易帮他分析说,每个人心里都有根刺,它不会扎别人而只会扎自己。你现在觉得自己心痛说明你还有良知。你的良知就像这根倒刺一样,会一直往里扎,直扎到你心里。你觉得这儿环境像什么?王扬鸣说像口井。路易接着赞同地说,这么多年我被困在这口井里出不去,为什么?因为这根倒刺一直扎在心里拔不出来了。而你也跟我一样的。
二人对话间,摄影机重复升到空中,俯瞰这一对在高大楼房底层竹林间对谈的师徒,仿佛两只渺小的“井底之蛙”,但他们内心有着自我崇高感和神圣感,并为此而焦灼不安。这场心性对话的美学功能在于,有力传达出这对师徒间的最大共通点:拥有基于人性而生的“良知”并因此而容易与医疗规范发生冲突,从而让自己时常遭受灵魂的创痛感。而一根深扎进心里的“倒刺”,恰是这对师徒内心的“良知”状况的极形象比喻,从而展现出高浓缩度和高表现力的美学价值。
这让我不禁想到孟子的“良知”论和王阳明的以“致良知”为核心的心学传统的当代传承。孟子认为“良知”是个体的不学而能知、不虑而行、就连孩童也能做的言行举止,王阳明进而认为“良知”是“心之本体”,是发自“天理”的固有行为,同时又可以通过人的“心性”修为或“心学”智慧而习得和传承。

从路易与王扬鸣之间有关“倒刺”即“良知”的心性对话及其代际传承关联,可以见出该剧的自觉的心性智慧探究:医生首先和根本上是一个人,需要同时修炼自己作为普通人的“良知”和作为医生的“良知”。在一般情况下,这两种“良知”归根到底还是同一种“良知”:发自人性深处的善的本能,也就是生命至上和救死扶伤的本能。但是在有些情况下,作为普通人的“良知”与作为医生的“良知”或规矩之间,有可能存在差异并且发生相互冲突,正像剧中路易和王扬鸣所先后一再经历的急诊科医疗事件那样。
向普通电视观众传递急诊科医生所一再承受的“良知”与医疗规范之间的尖锐冲突之灵魂性创痛感并引发其共情,也就是令他们内心在情不自禁中生长出同样的“倒刺”般创痛感,恰是该剧的显著成功点之所在。假如人人都像王路二人那样心里深扎进一根“倒刺”,那我们这个社会的“致良知”程度当会获得极大提升和改善。
由此看,该剧的真正的思想启迪价值在于,透过路易和王扬鸣在基于人性的“良知”与医疗行业规矩之间的艰难选择及其产生的“倒刺”般创痛感,再现了中国当代普通人所遭遇的人性选择困窘,袒露出发自人性深处的基于“良知”的灵魂性拷问,由此而可与当前深受“良知”问题困扰的普通观众形成内心深处的高度共情,给他们增添起在未来人生实践中继续探究“良知”问题的精神力量。

假如说到该剧是否存在可改进之处,或许其有关王扬鸣与女警察孟娇阳、路易与包小炔、刘非与王欢之间的曲折爱情戏表现,就略显复杂和拖沓了,也有可能对其思想主旨的表达形成某种干扰。同时,其轻喜剧或外喜内正剧风格的选择和实施本身就是一柄双刃剑:既可以增强悬念感和戏剧性张力等效果,但又可以有时仅仅停留于思想表达的浅表层次,从而让人感觉难于取舍。
但该剧的美学探险精神本身是值得鼓励的,尤其是当其在破除医疗行业神秘感、让广大普通患者与医生之间在“良知”层面增强共识度方面迈出坚实一步之时。
(本文作者为王一川 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教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本文转载自本文为文汇文艺评论原创首发)编辑:张悦苧